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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面无表情的付尔甘敲打着斩炎刀,这节奏感慢慢盖过了门外车马的喧闹和街道两旁小商小贩的叫卖,也凸显了城角小铺的冷清。
右臂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少年安静地等待,靠在门边的墙上,墙上贴着几张通缉令和一个近乎白纸一般的账目本,上面是最近两个月的交易记录,只有两行格子填了字。但他并不在意,双臂交叉,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五点半。整间房子没有窗户,所以十分昏暗,昏暗得让人不愿再费力去看墙上的物件。于是便接着注视自己的刀,付尔甘已经为斩炎刀驱炁快要两个时辰了。
斩炎刀是父亲留下来的一把武士大野太刀,比一般的野太刀要更加宽直。
少年名叫艾文,父亲于艾文尚不记事时便离开了家,只给他留下这把神器斩炎。每名修炁者都有着忠于自己的武器,而使武器忠于自己的方法,就是把魂炁注入武器。于是当武器被迫易主时,即被传承或者被抢夺,就需要驱除原主人的炁再注入新主人的炁。
艾文父亲的实力深不可测,至少整个避风城的人都是如此称赞这位英雄的,不说创世之初与八魔魂的战斗,单单是只身一人闯怒莲山穴,杀离龙取斩炎这件事就让所有的称赞无可质疑。故其炁自然强到非一般人可驱,艾文不得不来付尔甘这里。
付尔甘是避风城最有名的铁匠,精于匠炁器的铸造与使用,铺中所有的工具和容器都是付老自己铸造的。在整个铺子的昏暗下,除了艾文腰系包囊里的金色闪光之外,付老工具上镶嵌的宝石和散发萦绕的付老的炁,可能是这里唯一的几处亮色了。
随着驱锤的叮叮声和挂钟的滴答,刀内的炁被一点点逼出,暗红色的炁从刀面泛起,如同水中搅拌起的沉淀,然后落回驻魂石板,又像是活性炭吸附色素一般。驻魂石板是用来暂时吸附驱出来的魂炁的,硕大的石板,上表面被打磨的平滑无比,下面则崎岖不堪,整体像是一座倒过来的山,仅由四个石条支持,十分违和。
不断升起又落下的暗红色,勾起了艾文对父亲的猜想。
艾文连父亲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从小和哥哥、母亲相依为命。尽管父亲离家有些不负责任,但母亲施诺的称赞,让他和哥哥知道父亲有自己的苦衷。只是这未说出的原因和生死未知,下落不明的现状,又未免让这苦衷显得有些牵强。
“艾柏瑟的儿子?”
艾文的思索被打断,看到放下驱锤的付尔甘扭过头来,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便连忙说:“是的…您,认识家父?”艾文很少说敬词,但付尔甘名铁匠的身份和低沉有力又沧桑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敬畏。
惊讶两个字写在艾文脸上,付老毫无生气的脸上虽然添了几分兴趣,却未能盖过混杂在眼神中的怀疑。毕竟除了腰间的金币之外,艾文上身老旧的狼皮马甲、下身浅蓝色的不知名长裤,和斩炎刀的主人以及艾柏瑟之子的身份是明显搭不上的。
“八个金币。”四个字铿锵有力,却是像冰砸到铁水里瞬间蒸发发出的嘶嘶声一般让人提不起力气,付尔甘说完就转身走进了铁帘遮挡的里屋,听声音像是在倒水。艾文只好憋住心里的无数个问题,重写一遍脸上的惊讶。八个金币的要价确实符合避风城最有名铁匠的身份,却比一般的铁匠铺驱炁贵了两倍还多。
艾文看了眼躺在石板上的斩炎,从包囊里顺手拿了八枚金币,放在了暗红色围绕的泛着闪亮金光的斩炎刀旁边,正要抄起刀来注炁。
“金币扔进石板下的熔炉里,把门口的账单签上字。”沧桑有力的声音从里屋传出。艾文俯身找到了付尔甘所说的熔炉,三足圆身的炼器熔炉,顶部的盖子拿开,热气和红光紧随,里面全是金水,这是用来重铸金币的熔器。把金币重铸是防止被盗吧,艾文这样想着,然后照做。
至于艾文的金币,当然不是艾文自己挣来的。艾文是趁着养父万俟墨下山驱魔的空档,偷偷带出钱来找付尔甘的。万俟墨是艾文的救命恩人,为了完成茂提莫多山的百年封印,而带着女儿万俟岚隐居山上。墨老和避风城城主安杰农谈来了一个驱魔的工作,精通咒术的墨老便能很轻易地拿不少奖金,下山驱魔的频率大概是每月一两次,时日不定,故而对艾文来说机会难得。
付尔甘拿了杯水出来,艾文已经开始注炁了。
身背挺直,左手握住缠着绷带的右臂,右手心对准斩炎的刀尖,一股极细的赤红色的炁通过刀尖,以极慢的速度在刀面的纹路上传递蔓延。右手像平时握刀时一样,分外胀痛,本以为驱除了父亲的炁之后,斩炎就不会排斥他的恶魔之手了。支配斩炎需注入大量的炁,艾文的主炁穴在右手腕背上,所以艾文只能强忍着痛,用右手强行注炁了。
艾文整条右臂是暗红色的,较左臂粗壮,暗红色里含着紫黑,若是裸露在外,和常人区分明显,又易被视为异类,故缠绕绷带连同右手、右臂、右肩一并包住。表情扭曲着集中精力,红炁缓缓粗化,完成大半时,斩炎刀却漂浮起来,刀面闪出黄炁,急速旋转起来,扰乱了注炁。右手受到来自斩炎的压制,黄炁和红炁交织成一团乱线,恶魔之手的反应强烈起来,指尖的绷带被延伸的枯白指甲戳破,右臂微涨,让紧紧缠绕的绷带更显紧张。
愣在一旁的付尔甘脱口而出:“恶魔之手?”
恶魔体综合征是遗传隐性病,于成年左右爆发,让患者化身恶魔。这是只有修炁者的后代才会得的罕见病,恶魔基因是某种炁法的修炼导致变异的。此病的罕见程度不言而喻,大多知道此病的,都是医士药师读自书上,而真正能只凭枯指伸长来辨识出此病的人,没有万全的知识,也有丰厚的阅历与经验。
斩炎从一团乱炁交织之中抽离,释放出的黄炁愈来愈强,将红炁吞噬得寥寥无几,艾文扔撑着身子继续补炁,不愿终止。
“停下!”语气中的惊恐盖过严厉,让这声呵斥更像是央求。
但却为时已晚。
围绕着斩炎的炁只剩下黄色,斩炎支配着黄炁,冲斩向艾文,艾文没得选择,还没来及断炁便接了一个后仰倒地,躲了一斩。这一竖斩从付尔甘身旁呼啸而过,挂钟没能像付老一样幸免,杯中的水随着空气的震荡泛起层层水波。
斩炎回抽二斩,第一斩给了付尔甘反应的时间,抽离墙壁的声音响起,便下意识趴到地上,杯中的水由于惯性,还在空中悬留时,被萦绕着炽热黄炁的斩炎刀的回旋横斩切个正着,半杯水瞬间消失化为蒸汽。
二斩之后,仍连着来自艾文右手的丝丝赤炁,四处冲撞,墙上的通缉令被斩破燃烧,一边的工具架连同工具被撞散了一地。
混乱止于一声爆炸,那是巨石破碎,金属碰撞,岩浆迸发一般的爆炸声。
黑灰的烟从避风城城北的一角直通云天,常年冷清的付尔甘铁匠铺热闹了起来,门口聚集了近百人,都捂着嘴避开浓烟探头张望,却没一人进去。
倒山似的驻魂石板成了正立的山,只是从中间分成了两半,两半石板像是破洞的船一般下沉,熔化在熔炉炸裂后淌出的尚未凝固的金水里,熔炉碎片混在凝固的金水中没有熔化。浓烟散后,只留一把斩炎插在凌乱的地板上,一把闪着赤黄色炁的斩炎。
“成…成功了……”趴在地上的付尔甘抬起头来说道。
艾文坐在地上,双手后撑着身体,疑惑斩炎刀释放的黄炁,“斩炎刀里还有父亲的炁?”
“那是离龙的原炁。”付尔甘起身拂尘,略带歉意地走到门口轰散了人群。
艾文并不知道斩炎刀里还有灵兽的原炁,但他知道了付尔甘不相信那是真的斩炎刀,也不相信自己是艾柏瑟的儿子,否则付尔甘是不会放心让自己在他的铁匠铺注炁的。
“神器都会存有创造者的原炁,斩炎刀是离龙孕育的,便存有离龙的原炁。”付尔甘见艾文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
艾文依旧没有理会,他对付尔甘的不尊重十分不满,倒是付尔甘脸上没了歉意,换上了一副微笑,这更令艾文感到烦躁,同时也添了分疑惑。
“你笑什么?”话一出口,艾文有点后悔,情绪很轻易地暴露,觉得会让自己显得幼稚冲动。
付尔甘没立即回答,依着门框,看了眼账目上的第三行格,“我笑你父亲的苦恼,”拍了拍袖口的尘,“你十六岁了吧?”
“呿…”艾文张口欲言,起身拂尘走向了斩炎,艾文知道自己不问缘由,付老也照说不误。
右手的炁穴自然流出赤炁,与面前斩炎释放的炁相吸,走近,连接,赤炁和红黄色炁相通,握住刀柄的一瞬间,双目泛起了赤炁,愤怒和杀意倾泻而出,魂炁萦绕起整个右臂。这看似是神兵服主,却引得艾文剧痛无比,像是针扎火烤一般的抽回了手臂,后跳了一步。
“哈,你得用左手。”付老扬起头,语气里满是得意,早没了之前倚老卖老一般的沧桑感,“艾家五行属火,斩炎孕育自离龙,也属火,故而可以协助你的身体来抑制和拖延恶魔综合征的恶化发作。艾柏瑟肯定是在你出生后去的离龙穴,斩炎刀现世是十五年前,所以你的年龄就很好猜了。”
“那我父亲的苦恼呢?”艾文毫不客气,像是付老自然轮到答这个问题一样,问出了口。
“一代英雄曾因儿子的病而独闯怒莲山,不单单是需要有舍弃性命的觉悟,还要忍得住离别亲财名物的痛,这其中的爱与苦恼,和他的身份哪里相符嘛!一代英雄也是有常人的苦恼那……”付老手抚胡须,说着眼神从艾文移向别处。
艾文一边听着,一边试着用左手拔刀,果真是毫无斥力,反倒觉得力量盈溢出了身体。发力提刀,顺势甩扛到肩上。
“想不到名匠一把年纪了,还能说出‘爱与苦恼’这种词。”
“呵,”付尔甘爽朗地笑了一下,又长叹一声,“你还小,体会不到这些词汇的美妙。”
艾文沉默了一阵,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说道:“我把你的匠炁器都弄坏了,怎么算?”
“这都是我自己弄坏的,如果我信了那是真的斩炎,就不会出事了。而且,我是炁炼师,修造匠炁器是我最擅长的。”付尔甘举着空水杯做了一个告别的姿势。
艾文顿了一顿,嘴角上扬,“那再见了,付老。”挥着右手走出了铁匠铺。
付尔甘也挥手,“祝你好运,”又瞟了眼第三行格上的签字,接着说道,“艾文。”
回头看了眼铁匠铺门口依旧站着的六七人,听到自己名字后小声议论着,然后扛着刀向避风城北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