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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爱子深雅若计深远 肝肠断碽妃饮鸩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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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三十年六月初八,燕王朱棣的嫡二子——高阳郡王朱高煦大婚,待一对新人入了洞房,朱棣便独自奔回了自己的书房。这燕王朱棣今年三十八岁,貌奇伟,美髭髯,他身着衮龙袍,头戴翼善冠,昂藏七尺,龙行虎步,真是英武非凡。朱棣将书房的门紧紧关闭,跪在了一幅画像前,那画中乃是一女子,她宛若天仙、皎似秋月,明眸善睐,风姿绰约。只见她发髻高耸,凤翘双插,白衣白裙外,穿着淡粉色比甲,芊芊素手拈着一束梅花。这窈窕飘逸的仙子,只在画中嫣然一笑,便足以倾倒众生。只听朱棣说道:“母妃,今日您的次孙高煦都纳妃了,母妃高不高兴?”朱棣正说着,房门被一位老妇人推开了,朱棣回头看去,赶忙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那老妇人坐下,关切地问道:“奶娘怎么来了?”那老妇人缓缓说道:“席间看你神情,便知你又思念你的母妃了,你母妃都走了三十年了,四儿何必自苦?”朱棣回头看着那画像,紧锁着双眉,语气凝重:“三十年了,母妃赴死的情景,四儿一刻不曾忘记。”

    那还是洪武元年的事情,朱元璋于应天称帝,改应天为南京,国号大明,年号洪武。诸将亲信皆封公侯,嫡妻庶妾皆列后妃,可唯独一位妾室没有名分,这妾室便是蒙古族女子翁吉剌氏,名叫雅若,她在朱元璋打天下之时便跟随左右,为朱元璋生下了四儿子朱棣、五儿子朱橚。大明建国后,元朝统治虽被推翻,但北元势力犹在,而雅若又是蒙古族女子,若受封明宫妃嫔,只怕影响民心所向。因此,朝臣也一再上奏朱元璋,处死蒙古族女翁吉剌氏,以稳天下民心,朱元璋自是不忍,便一直推脱着。可雅若冰雪聪明,自是明白个中道理。

    一日,雅若带着幼年的朱棣与朱橚来到坤宁宫参拜皇后马秀英,雅若跪倒在地,马秀英疾步上前,搀扶雅若起身,“妹妹何故行此大礼?”雅若却并未起身,而是哀求着:“秀英姐姐,妹妹自知不久人世,二子年幼,我实在放心不下,自我与陛下结缡之日起,姐姐便对我百般照顾,在这后宫当中,妹妹信得过的,唯独秀英姐姐一人,请姐姐收留四儿、五儿,雅若死后,请姐姐务必抚育他们长大成人。”马秀英也知雅若恐怕真的性命难保,可无奈之中也只能安慰道:“妹妹不必过于担忧,虽然朝臣有异议,可陛下定会护你们母子周全的。”“姐姐,我是蒙古族女子,故元势力犹在,若想稳定大明江山,任陛下百般不舍也无可奈何,姐姐慈悲,收下这两个孩子,日后对外人道起,就说他二人是当今马皇后嫡出,只有姐姐的庇护,他们才能平安长大,姐姐恩情,妹妹来世再报。”雅若说着便向马秀英叩首。马秀英悲从心生,用罗帕拭去眼角的泪水,“妹妹放心,姐姐会保护老四、老五平安长大的。”雅若千恩万谢才站起身来,转身对小朱棣,小朱橚说道:“四儿、五儿,快来拜见你们的母后。”此时朱棣年八岁,朱橚年七岁,他们对此事还不甚明白,只听母亲吩咐,便跪下来参拜了马皇后。

    雅若母子三人拜别了马秀英,回到自己的寝宫——偏僻的喈凤宫,朱棣与朱橚的奶娘冯月珍已是泪眼婆娑,疾步上前问道:“马皇后应了?”雅若点点头,“应了。冯姐姐,即便陛下不舍,护住我性命又如何?四儿、五儿跟着我这样的母亲只能受苦,若是我死了,一来,陛下念及旧情定会好生待我们的孩子。二来,马皇后无子,为四儿、五儿换来嫡出的身份,他们才有好的前程,不必跟着我受苦。”雅若边说着边取来了两幅画像,放在冯月珍手中接着说道:“冯姐姐,四儿、五儿年幼,待他们长大了,怕是早已忘记了我的模样,这两幅画像是陛下命画工为我所画,一幅是我着汉装的画像,一幅是我着蒙装的画像,日后他们长大成人,冯姐姐分别交与他们。”雅若说完,泪水不由得顺着脸颊直淌下来,幼年朱棣见到母亲如此悲伤,忙搂住母亲安慰:“母亲别哭,父皇没有给母亲名分,可母亲有四儿、五儿,四儿一定勤勉,习诗书,练骑射,等四儿长大了,绝不让别人欺负母亲。”雅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朱橚也跑过来搂住雅若,委屈地说道:“母亲,今天二哥、三哥又欺负我和四哥,他们说母亲没有位份,父皇不喜欢我们。”雅若听闻悲从心生,更是自责,只怪自己连累了孩子,于是紧紧握住两个孩子的手,正色说道:“记住,从今往后,你们的母后是马皇后,只有你们才是马皇后的嫡子。你们在宫里要时时谨慎,事事小心。愿长生天保佑我可怜的孩子。”说着,雅若取下了随身携带的一枚缀缨玉佩,放在朱棣手中,抚着他的头说道:“四儿,这缀缨玉佩乃是母亲与你父皇的定情之物,‘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记住这句诗,若他日,你兄弟二人有难,拿着这枚缀缨玉佩,把这句诗说与你父皇听,你父皇若想起了母亲的好处,便会救你们的。”朱棣有些不解,“母亲,这句诗是什么意思?”雅若回答道:“女子若为男子的佩玉结缀罗缨,那此男子必是她心中之人。等你长大了,遇到心爱的女子,她也会为你把玉佩结缀上罗缨,不管她是妻是妾,你都要好好待她,因为她此生已将身心俱托付与你,你若负了她,她必伤心欲绝,万念俱灰。”雅若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便放声痛哭起来。冯月珍也跟着掩面哭泣,两个孩子见母亲与奶娘哭得这般伤心也一同哭起来。

    就在此时,朱元璋的贴身宦官袁忠来到喈凤宫宣旨。朱元璋称帝后,他的属下袁忠便甘愿做了宦官,留在朱元璋身边侍奉,当年就是这袁忠去雅若家提的亲。今日只见这袁忠手拿圣旨,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宦官,一个小宦官手中的托盘上放着华美的衣衫,一个小宦官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精美的凤冠,只是第三个小宦官手中的托盘上盖着一块白绸,不知托盘中为何物。再看这袁忠神情哀伤,有啼哭之意,雅若见此情景,便知今日命结此处。这袁忠平日里待雅若母子甚好,朱棣、朱橚与这袁忠也十分亲近,朱棣见袁忠带着小宦官前来,便走上前去,扯着袁忠的衣襟问道:“袁公公,这衣衫、凤冠甚美,是父皇赐予母亲的?”袁忠强忍着泪水指着前两个托盘说道:“四殿下该唤母妃才是,陛下已封你母妃为碽妃了。”听到“碽妃”二字,雅若哀伤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欣慰,自语着:“既然给我的封号是‘碽’,看来陛下心中并不是全然没有我的,‘碽’乃是拱桥之意,我与他定情便是在那拱桥之上。”袁忠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这是陛下特命针工局为碽妃娘娘赶制的大衫霞帔,还有陛下命银作局特为娘娘赶制的九翟冠。”朱棣拍手说道:“太好了,这下二哥、三哥便不能欺侮我们了。”袁忠又用衣袖擦了一下眼角,回头对小宦官们吩咐:“伺候碽妃娘娘穿戴上。”小宦官们走上前来,伺候碽妃穿上托盘上妃位的大衫霞帔,又为碽妃绾发,将那九翟冠戴在碽妃的头上。朱棣此时再看自己的母妃,简直美得天上难找、人间难寻。只见碽妃身穿红色的大衫,深青的霞帔,凤冠上一共九翟,冠顶一对金凤,两金凤口中皆衔着珠排穗儿,那对珠排穗儿分别垂至碽妃左右香肩,配着她耳上的珰珥前后摇曳着。这一身装扮配上碽妃惊为天人的面庞、窈窕飘逸的仪态,简直让在场之人无不惊叹。朱棣见到自己的母妃如此之美,更是高兴,走上前去赞道:“母妃真是这后宫中最美的娘娘。”朱棣转头看见那蒙着白绸的托盘,“袁公公,这是父皇赏赐的什么?”朱棣说着便要掀开那白绸,袁忠赶忙拉过朱棣的手,“四殿下不可,这是陛下御赐碽妃娘娘之物。”碽妃见此情状赶忙将朱棣、朱橚搂在怀中,对冯月珍说道:“冯姐姐,你带四儿、五儿去御花园走走。”冯月珍自是明白碽妃不想让孩子见到自己死时的惨状才如此吩咐自己,冯月珍再是不忍却也无可奈何,于是点点头欲带两个孩子出去,可朱棣却贴在雅若身前,“母妃,四儿不去御花园,四儿困了,母妃给四儿唱童谣。”碽妃转过头去,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袁忠。袁忠此刻已如万箭穿心,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碽妃抱过朱棣,轻声唱起了童谣:“梅花开,群芳皆寐独暄妍。梅花谢,缤纷红雨落小园。四儿四儿快长大,学得梅花斗岁寒。”唱着唱着朱棣便在雅若怀中睡去了。待冯月珍从碽妃怀中接过朱棣,碽妃含着泪水说道:“以后就有劳冯姐姐吟唱童谣哄四儿、五儿入睡了。”冯月珍抽泣着点点头,抱着朱棣,领着朱橚离开了喈凤宫,碽妃直走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哭泣着,远望着冯月珍与朱棣、朱橚三人离去。

    待不见了三人的身影,碽妃才回身走到袁忠面前,跪倒在地:“请袁公公宣旨。”袁忠长叹了一口气,悲声说道:“若今日在场的不是老奴而是陛下,不知陛下还忍不忍心下这道圣旨。”碽妃苦笑一声,“不下这道圣旨,如何稳住大明江山,袁公公,谢谢你这九年来对我们母子的照顾。”袁忠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可惜前功尽弃,老奴无能。”“这九年来袁公公为我们母子所作的已经够多了。陛下心中还是在乎我的,他怕我走得孤苦,特让袁公公来宣旨。今日有公公在,雅若心中甚慰。在临走时,有至交相送,也算是陛下隆恩了。我走了,还请袁公公照拂着四儿、五儿。袁公公,宣旨吧。”袁忠抽泣了半晌,才打开了圣旨,抽搐着双唇,开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翁吉剌氏,雅若,贞静淑懿,诚孝勤俭,敦肃恭敬,温顺娴雅,奈芳华之早陨,仙逝于宫闱,兹特追赐尔为碽妃。钦此。”雅若听后,肝肠寸断,夫君的圣旨上称自己已过世,追赐自己为碽妃,如何不伤心?碽妃沉默许久,接旨谢恩。待碽妃站起身来,袁忠颤抖着掀开蒙在另一托盘上的白绸,“请碽妃娘娘自选一样。”碽妃看去,只见托盘上摆着白绫、匕首和鸩酒,碽妃脸上露出了几丝哀伤,用手理了理双鬓的青丝,问道:“袁公公,你看本宫这样打扮好不好看?”袁忠哽咽着,“正如四殿下所说,娘娘是整个后宫最美的娘娘。”碽妃淡淡一笑,“陛下看不到,打扮得再美有何用?‘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什么‘美玉缀罗缨’,终不过是‘朝承恩,暮赐死。’”说完此话,碽妃端起鸩酒一饮而尽,袁忠拿过碽妃手中的空杯子,痛哭着扔到地上,“早知道娘娘今日如此,当初老奴绝不会去为陛下提亲……娘娘……娘娘可有什么话让老奴转告陛下?”碽妃突然跪倒在地,“袁公公可否答应雅若一件事情?”袁忠赶忙扶着碽妃,“娘娘这可使不得,娘娘有话请讲。”碽妃还是跪在地上哀求:“他日若四儿、五儿有难,请袁公公相救。他们俩已是没娘的孩子,求公公可怜。”说完雅若便对着袁忠叩头,袁忠赶忙也跪在地上,“娘娘快请起,老奴会竭尽全力照拂两位皇子的。若他日两位皇子有难,老奴定会相救。”碽妃见袁忠答应了,这才起身。袁忠扶着碽妃坐在床榻上,“娘娘真的没有什么话对陛下说?”碽妃紧紧攥了攥手中的罗帕,缓缓说道:“让陛下保重。”话音刚落,碽妃只觉得五脏剧烈疼痛,痛得跪倒在地,扶着床头,眼角噙着泪水,断断续续地说道:“陛下,你不是说……你不是说此生定会好好待我吗?”碽妃说完,便伏在床头殁了。袁忠泣不成声地瘫坐在一边,“雅若……雅若……”

    在去御花园的路上,朱棣在奶娘冯月珍怀中醒了,吵闹着要找母亲,“五儿,四哥带你去找母妃。”说完,二人拉着手径直向喈凤宫跑去,冯月珍大惊,紧随其后,正值三人跑到喈凤宫外,在窗口偷偷看到了碽妃接旨、赴死的一幕,冯月珍忙捂住两个孩子的嘴,把他们拖走了,是日夜里三人抱在一起放生痛哭。

    袁忠回奉天殿向朱元璋复旨,朱元璋见袁忠眼睛已红肿,悲声问道:“碽妃走得还体面?走前说了些什么?”袁忠便把碽妃赴死的情景一一讲述,朱元璋听闻碽妃临终前问的那句“陛下,你不是说……你不是说此生定会好好待我吗?”顿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此时小宦官前来禀告:“陛下,朝臣们都在奉天殿外候着,等着与陛下议事呢。”朱元璋一把掀翻了案桌,厉声喊道:“滚!让他们都滚!”袁忠等宦官、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朱元璋紧闭双目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朱元璋缓缓张开双眼吩咐道:“袁忠,传朕旨意,碽妃丧葬,礼同贵妃,让马皇后照顾好嫡子老四、老五,安置好碽妃的父母、兄弟。”袁忠应了一声退出了奉天殿。朱元璋看着奉天殿的宦官、宫女,说道:“你们都退下,朕想清净一会儿。”众人扶起掀翻的案桌,纷纷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