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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的那一天,欢喜没有穿外婆做的那身新衣服,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欢喜把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柜子里。她安安静静跟着外公报名,安排座位,领新课本。外公孟道桥没有犹豫,把欢喜领回来带着清香油墨味新课本的书皮上,拿出钢笔一笔一划的用标准正楷写上”宋欢喜“三个字,上课点名时,当外公点到”宋欢喜”时,没有任何的勉强和不情愿叫的是自然而平静。
妈妈孟若梅自从爸爸死后,几乎每个晚上瞪着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身边的欢喜不睡觉,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大喊大叫的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吓得睡着的欢喜会从梦中惊醒,恐惧的看着挣扎中的妈妈。白天妈妈更是精神恍惚,丢三落四不知所云的都在干些什么。病情稍好一些的外婆说妈妈的魂跟着爸爸宋不穷走了还没有回来,欢喜问外婆,妈妈的魂什么时候回来呢,外婆说,她也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欢喜不知道如果妈妈的魂永远回不来了是怎么样的。
第二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从春天开始整个国家就躁动不安,变得越来越不平静。欢喜的家更像大风大浪中的小船,摇摇欲倾。外公从过了年就不知什么原因不再到学校教书,又到生产队里下田干农活挣工分去了。外婆的病好好呆呆,每天晚上咳个不停,有时候咳的气都喘不上来,听着认人难受的揪心。年前收的布料,幸亏有放了寒假的欢喜帮忙,才勉强做完,没有耽误别人家过年穿的新衣服。
过完年,外婆咳的更厉害了,从赤脚医生那拿回来的药,吃了好几个月也没多大起色。
塔拉的春天来的晚,到三,四月份,大地才完全化冻。不再教书的外公跟着塔拉的社员们,每天早出晚归干一样的农活。外公已不再年轻,每天从外面回到家,累的他唉声叹气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过完年妈妈刚好一些,脸上回复了往日的光泽。过了春天又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觉了,欢喜好几次都是半夜被什么动静惊醒,朦胧中妈妈用已有点粗糙的手抚摸她光滑的脸,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无声的滑落到她的嘴角,顺着唇的缝隙到舌尖,有点咸咸的味道。
欢喜开始掉牙了,先是上面的两颗牙微微的松动,没多久轻轻用手一拔,牙齿就掉了下来,外婆让欢喜把掉下来的牙齿丢到低洼处,当下面的牙齿掉下来时,她又让欢喜扔到外面的山顶上。外婆告诉欢喜,这样欢喜再长出的新牙齿就会整整齐齐的非常好看。
欢喜的乳牙刚掉完,恒牙还没有完全长好的时候,妈妈孟若梅扔下年老体弱的外公外婆和牙齿还没有长齐的欢喜随爸爸宋不穷去了。
暑假过完,欢喜上二年级,开学没几天,一个很平常的欢喜还没起床的早晨,欢喜被外婆凄惨悲恸的哭声惊醒了。她光着脚跑到门外。惊恐的看见外婆抱着妈妈昨天还穿在脚上,才做好的黑色平绒浅口带袢新布鞋,坐在门前的大路上,满身的黄土弓着背正嚎啕大哭。端庄稳重的外婆平日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今天清晨却是头发凌乱披散着已是满头满脸,一缕缕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浮,缩成一团的身体颤抖着像一匹受伤的母狼,在旷野中独自哀嚎“梅梅啊,你这个不孝顺的囡囡啊,你怎么就丢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随那个臭小子走了呢,你好狠心啊,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温柔淑雅的外婆哭起来照样的惊天地泣鬼神,正哭的伤心欲绝的外婆看到跑出房门的欢喜,一把抱住吃惊的孙女,悲伤过度的外婆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外婆是清晨起来做早饭时,发现妈妈放在锅台边显眼地方的遗书。外公只看了两眼就慌慌张张跑到还没起床的郭伯伯家,用力的拍打着房门扯着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了还在沉睡中的塔拉人,村里人顺着那条冲走爸爸宋不穷的宁河找了很远,一直找到建设兵团修建的八一水库里,也没有找到妈妈的尸体。爸爸刚长满青草的坟墓边又多了座新坟,薄薄的棺材里放的是妈妈最喜欢穿的一身衣服和那双她留在独木桥边的新布鞋。
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壮的哀乐声中时,欢喜的家更多了几分悲痛。长长的遗书中,妈妈娟秀的字里行间带着点点泪痕,她说每个晚上,她都会听到爸爸宋不穷在呼唤她,爸爸对她说,自己在那边太寂寞了。妈妈现在要去到那边陪爸爸。妈妈的魂永远回不来的结果是这样的残酷,让欢喜难以接受。
欢喜对妈妈随爸爸而去,心里是五味杂陈,即有怨恨也有心痛,她在父母的坟墓前每次会呆很久,爸爸在这个世上虽然活的短暂,能遇到妈妈这样一个生死相依的爱人今世所憾,他们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正重续前缘呢吧。
外婆刚一入冬就咳血了,外公借来毛驴车和少的可怜的钞票,带着干粮和爸爸留下的军用水壶,拉着外婆和欢喜到五,六十公里的县医院去给外婆看病。欢喜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她看到了县城高高的楼房和宽宽的柏油马路。县城的团结商场比公社的供销社大太多了,进到里面转一圈找不到出去的门,柜台里很多东西欢喜都没听说过是做什么用的。外公看到欢喜惊奇的眼睛不够用,狠狠心掏出两分钱,买了块泡泡糖,告诉欢喜这是不能吃的糖,放到嘴里甜味嚼完了,可以吹出大大的泡泡。已经没有甜味的泡泡糖在欢喜的嘴里用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吹出泡泡。外婆教欢喜说,吹出泡泡不需要那么大力气,在外婆的指导下,欢喜终于吹出了的泡泡。晚上睡觉时,欢喜从嘴里取出早已淡而无味的泡泡糖,用没有舍得扔掉的,原来的包装纸重新包好,第二天继续放到嘴里。这样反复了好几天,最后小的实在吹不出泡泡了,欢喜才恋恋不舍的扔掉。
外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把塔拉家家户户可以借到的钱也用的精光,也没有看好外婆的病,在一个风雪飞舞的夜晚,外婆离去了。外公用颤抖的手抹下自己怀中外婆微睁的双眼。这个曾经如花的江南女子,凋零在西域冰冷的寒冬,伴随她的是无数个洁白的雪花。
外公老的太快了,头发胡子几乎都白了,欢喜不知多久没有看到他脸上有过笑容,她已经忘了外公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她和外公的生活几乎是靠郭伯伯一家接济艰难度日。外公一直在痛苦和怀念中走不出来,欢喜犹如她的影子,日子在日出日落的低矮中度过。
外公的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苦难,在外婆去世的第三个年头,一个冬日的黄昏抛下欢喜撒手人寰了。外公在弥留之际用他骨瘦如柴颤抖的手拉住欢喜,告诉欢喜他在外婆离开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只是不放心年幼的欢喜才活到今日,现在他可能也要离欢喜而去,后面的路就要靠欢喜自己走下去,要欢喜坚强的活下去。
外公闭上眼睛的那一晚,哭的昏天黑地的欢喜看见已经离世的外婆,站在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上,风吹起她额前的长发,外婆还是那样美,美的摄人魂魄,欢喜身边的外公慢慢走向风中的外婆,两个人站在一起相互凝望,最后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欢喜一眼。一阵风沙过后,再也没有了外公外婆的身影。欢喜从呼唤的哭声中醒来,空荡荡的屋子让欢喜感到无边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