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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雪千代的话,色无坊真照手中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我现在所想的吗……”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但是并没有直接回答雪千代的问题。
“雪千代还没有去过誉田八幡宫吧。”
“嗯,确实如此。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大阪。”
“虽说没什么名气,格局也不大,建筑也有些破旧…不过,也并非一无是处,参观参观的话,倒也不错。”
“这样啊…”雪千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明天去看看怎么样?”
色无坊真照放下手中的磨刀石,点点头:“那今天的工作先放一放吧,早点睡,明天才好早点起床。走路的话,几个小时就能到。”
“……这儿可真是荒郊野岭啊。”雪千代无奈地跟着色无坊离开了研磨工房,走到了自己睡觉的那处缘侧。
‘今天或许可以做个好梦吧。’看着天际的残月,雪千代抱着姬鹤,合上了双眼。
从很多意义上来说,雪千代确实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出现了一位和服倩影,虽然在梦境中,雪千代看到的只是对方的背影。但是单从对方那削瘦的双肩和如瀑般的青丝上就可以推测出,绝对是一名丽人。
梦里的事情常常是最难理清的。雪千代不知道是从什么时辰开始梦到那名女子的,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梦境的。对那名女子的记忆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整个夜晚都在以一种奇特的视角看着对方的背影。
种种理还乱的思绪一直徘徊在雪千代的脑海里,以至于在前往誉田八幡宫的路上,他都显得心事重重。
“昨天晚上梦到鹤姬了?”突然,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传入了雪千代耳中。
“唔…大概是吧。”雪千代下意识地回答道,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了。“诶!话说,大师您怎么会知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色无坊真照随意的说道,“看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能够猜出个大概了。”
“所以说,那真的就是鹤姬了?姬鹤一文字里真的存在鹤姬?”雪千代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色无坊轻笑一声:“呵,这还不是你说了算。梦境也好,女子也好,不都是你自己自编自导自演的吗?你要叫她鹤姬,她便是鹤姬。你要认为她是住在姬鹤一文字里的灵意,她便是姬鹤一文字的灵意。”
雪千代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方才恢复过来。“不过,大师你怎么知道我在想着姬鹤一文字的事情?”
“你以为我每天都跟你讲述关于姬鹤一文字的事情,都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吗?你以为我让你每天身不离刀,连睡觉都要抱着,是开玩笑的命令吗?你以为每天都让你参与刀的制作,只是为了压榨你那可怜的劳动力吗?”
“所以,大师您一直都在引导着我朝着方面去考虑。”雪千代若有所悟,自己每天都要听听关于姬鹤一文字的故事,并且一直都携带着它。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已经不会过多地关注它了。
但是,雪千代不知道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想要去了解姬鹤一文字了。特别是在见证了两把御神刀的诞生之后,他开始想去了解,姬鹤一文字是怎样诞生的。是怎样从铁矿变成玉钢,是怎样锻造成形、怎样烧刃、怎样研磨的。甚至,雪千代想知道,打造姬鹤一文字的匠人,是怎样的一位刀匠。
所以,雪千代在昨天晚上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自己不可能跨越千年,见证姬鹤一文字的诞生。也不能沟通幽冥,问询那名匠人当时的构思。所以他想知道,一名虔诚的匠人在打造一把刀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想知道,是因为他已经无意识地,把姬鹤一文字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
色无坊真照点点头:“姑且也算是点拨点拨吧。好了,前面就快到誉田八幡宫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步行,两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誉田八幡宫确实不是一座气势恢弘的神社,尽管里面供奉着的是第十五代天皇——应神天皇。
“感觉挺冷清的啊。”雪千代没有看到一个游客,来的路上也没有看到一个行人。“果然还是太偏远的缘故吗?”
“应神天皇存不存在还两说呢。如果是不存在的话,又怎么可能有人回来祈求祂的庇佑呢?”色无坊微微摇头,慢慢踱进了神社面前的石质鸟居。
雪千代也跟着走了进去,看着四周的注连绳,喃喃自语:“是啊,如果不存在的话,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鸟居、注连绳,都是用来隔离人界与神界的吧。如果这个神界根本就不存在的话,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扶桑虽说是号称‘万世一系’,天皇一位也已经传袭了一百二十多代。不过,前面十几代甚至二十几代天皇,到底存不存在,一直都是扶桑史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现在考古结果所能证明存在的,最早只有到第二十六代——继体天皇。至于继体天皇之前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未知数。
“雪千代,我去找这边的负责人谈一下御神刀的事情,你自己随便转转吧。”刚一进神社内,色无坊就抛下了雪千代。
神社的参道两旁倒是有许多看起来不错的樱花树,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樱花的季节了。“所以,还是去别处看看吧。”雪千代信步走入了一条岔路。
“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有藤花啊?”雪千地站在一处藤棚之下,惊叹不已。在他的眼前,粉红色的垂藤像瀑布般倾泻而下。“虽然不是紫藤,但是粉藤也别有一番韵味。不过,这个藤架有些古老了吧,差不多也该重新再做一个了。不然明年应该就会被这些藤压垮吧。”
藤棚不远处有一间别院,四周的房门都紧闭着。雪千代走过去,试着推了推,居然轻松地就推开了。
“这里算是神社内的小展厅吗?”推开门后,雪千代看到的是一排排玻璃展示柜,里面分明放着各种宝贵的文物资料。
“或者说,博物馆更贴切一点。”雪千代话刚说完,一阵中年男人的声线从角落传了过来。由于房门都是关着的,光线不足,雪千代看不清楚说话的人的样子。
“啊!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这边现在是不开放的吗?”擅自进入关闭的房间,不管怎样,看起来都相当的失礼的。
角落的男人缓步走到了雪千代面前:“并不是不开放,只是没有开放的对象罢了。你是今年的第一个访客,请您慢慢欣赏吧。”
雪千代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一名穿着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常服神官。相貌平常,估计扔在人堆里的话,马上就会找不出来。
‘没有开放的对象……大概指的是很少人来这座神社参诣吧。’不过既然得到了应准,雪千代也没有和他客气的意思,开始看起了面前的展览。虽说这里人气不高,但架不住人家历史悠久啊,那么多年了,总有几个出彩的事物。
“嗯?这里居然会有兰陵王的面具?”看到一对造型诡异的面具时,雪千代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是舞乐面具,跳‘陵王舞’的时候用的。”不知什么时候,白衣神官站到了雪千代的身后,“小朋友也听过兰陵王的故事吗?”
雪千代点点头:“在书上看到过一点。听说这位北齐的皇子武勇才智俱全,但是因为长得太过俊美,在战场上不得不带上可怖的面具,用以震慑敌人。”
“小朋友懂得的挺多的啊。”白衣神官笑笑道,“这对面具是镰仓时代的作品,不知是从中国传来的,还是扶桑本土制作的。对了,小朋友你会跳舞吗?”
“跳舞?”雪千代想起了前不久,被‘太平舞’的练习所支配的恐惧,赶紧摇摇头,“不不不,我不会跳舞。”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啊。本来今年的常祭上想在增加一个‘陵王舞’的节目,要是有一个具备了舞蹈基础的人来跳的话,一定很快就能上手吧。”虽然这么说着,但是雪千代总感觉对方有一种话没说尽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比起这个,祭礼什么的,雪千代一直都挺喜欢的。“常祭?贵神社的常祭是在什么时候?”
“每年的5月上旬,叫做藤祭。届时会有舞乐、神乐、武具的奉纳仪式。”神官解释道。
雪千代想了想,现在似乎已经是5月下旬了。“五月上旬?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神官摇摇头:“不早点预定的话,你又要被其他的神社给预定咯。说实话,我觉得你很适合条陵王舞。”
“咦?为什么这么说……”雪千代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太平舞,你不是跳得挺好的吗?披露宴的时候,我正好在京都,有幸看到了。”
…………
这就很尴尬了,雪千代刚刚否认了自己会跳舞这一件事,没想到对方早就把自己给认出来了。
看到雪千代一脸尴尬,神官哈哈一笑,指了指雪千代脑后的马尾:“你的这个,辨识度太高了。”
雪千代摸摸自己的马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刚才我说的,你考虑一下吧。如果同意的话,请在年底之前回复我们。对了,如果你同意了,这一项节目应该每年都会举办。而且,我们会付你一定的薪水的。”
下午,雪千代和色无坊真照踏上了回不渡寺的归途。当然,这次还是步行。
“誉田八幡宫的宫司,你感觉怎么样?”归途中,色无坊真照突然问道。
雪千代疑惑地反问:“宫司?没有啊,我今天没有见到那里的宫司啊。”
宫司,是神社里的一把手。在雪千代的印象里,宫司向来都是那些老人家才能担任的。但是他今天并没有遇到年老的神官。
只见色无坊无奈地叹了一声:“就是那名带你参观誉田八幡宫的神官啊。给你当了那么久的导游,你却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实际上雪千代在参观完那间展厅之后,又在那名神官的带领下,把誉田八幡宫转了个遍。
雪千代没想到那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居然是一社的宫司。“看那名神官还那么年轻,就没有把他往宫司的身份上想。”
“按照常例,那么年轻自然是当不了一社宫司的。更何况誉田八幡宫再怎么破旧,好歹人家的社格是‘府社’一等级的。”色无坊真照摇摇头,“不过,那名神官姓鹰司。名为鹰司政平。算了,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了,说了你也不懂。诶,不对,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瞧我,真是上了年纪了。”
誉田八幡宫的社格是‘府社’,也即在大阪府内还是有一定地位的神社。说起神社的话,地位最高的是供奉着天皇家式神的‘伊势神宫’,它没有社格,本身就是超然于社格制度之上的。
所以,按照近代的社格制度,最高一等级的神社,是‘官币大社’,比如上贺茂神社、伏见稻荷大社、春日大社。所谓官币,是指到了某座神社惯例的祭礼时,会由朝廷派出专人献上御币、玉串,并主持祭礼。
之后的话,是‘国币大社’,比如熊野大社、南宫大社。这里的国,指的是古代律令制时期的封国,比如尾张国、越后国之类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县、府、道一级行政区。无论是官币社还是国币社,都是具备相当影响力的神社。
誉田八幡宫既不是官币,也不是国币,但祂大小也算是府社。到了祂的祭礼时间,会由大阪府出面好好庆贺一番。
“鹰司政平?”雪千代听得一脸不解,他不明白色无坊所谓的复杂是什么复杂。如果只是这个姓氏的话,对于雪千代来说,并不算复杂:“所以说,这又代表了什么呢?鹰司的话,是以前的‘五摄关’之一吧。这位鹰司政平如果是摄关家的人,应该不至于来这座小庙里面当宫司才对啊。难道他是分家的人?”
知道那名中年神官是宫司之时,雪千代是惊讶的,因为他从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宫司。他所见到过的,上贺茂神社、八坂神社、平安神宫里面的宫司都一大把年纪了。不过,听到对方的姓氏是鹰司时,雪千代就更惊讶了,
虽说已经步入了现代社会,但是延续了千年的阶层制度,早已深入了扶桑社会的方方面面。即便是雪千代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能在单纯而简单的生活中感受到它的存在。或者说,因为雪千代生活在注重传统的京都,所以这种感觉才会更加深刻。久而久之,这种感觉也会由刚开始的不适变为习惯,甚至之后,把它当做了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
葵祭上的斋王代必须是名门出身,没什么家世底蕴的,即便家中再有钱,那些‘文化人’们也不会让你成为斋王代。那些古老的料亭里出入往来的,必须是各界名流。没有京都名流的引荐,就算你是一县首富,或是一县知事,哪怕是国会议员,那些料亭的主人也不会为你打开自家店门。
所以,按照京都人的思维惯性,鹰司这一姓氏,承载的是五摄关家的荣光。所在的位置,所做的事情也应该符合他们自己的身份才行。
堂堂鹰司家的人,却跑到大阪这边的边郊小社里当宫司,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如果对方是在那种官币,或着国币神社里当宫司的话,倒还好理解一点。比如鹤岗八幡宫啊、出云大社啊之类的。’
听到雪千代的话,色无坊真照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说,你们京都人啊,就是这个地方非常让人讨厌。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傲然的姿态,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从骨子里看不起别人。虽然你们自己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它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你们的言行举止和思维惯性上了。该说你们传统好呢,还是该说你们可怜好呢……”
雪千代听完对方的话,马上便愣住了,随后便是一阵默然。他自己也明白,色无坊真照所言不虚。自小长于京都的他,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京都的色彩,无论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爱好风雅、唯美纤细、博学多闻、庄重多礼,是京都这个环境赋予雪千代的一些特质。另一方面,自恃身份、超然倨傲、恃才小物、言不由衷,也是在这个环境下渐渐形成的一些性格。
“雪千代,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个年纪就会有那么深的思虑,但是有些东西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看到雪千代沉默,色无坊真照知道对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其他的话,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应该插嘴的,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了。今后应该怎么做,还是要你自己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