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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寨的马队过了泾川,路经平凉、会宁,过兰州到凉州,总共又走了一个来月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恋沙镇。恋沙镇虽然以沙为名却因占了一渠小湖而气候宜人。是以各路村寨不约而同的相聚于此,日积月累的,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围湖而建的贸易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恋沙镇虽然是个不足千户的小镇,但是因为服务于方圆百里的村村寨寨,再加上往来商队频繁,也是个喧喧闹闹,商铺林立的热闹之所。在恋沙镇的东南角,坐落着一个异常气派的大寨,便是玄衫梅仙的居所,落梅寨。落梅寨名为山寨,实则不偷不抢,是个经商之所。寨子落成的头些年,主要靠倒买倒卖各种原料为生。后来不知道寨主落梅夫人从哪里得到了一些秘传的制香方子,便开始做起了制香贩香的买卖,起初生意不是太好。但是随着香料的来源越来越广,用香之事也从官宦人家扩大到了文人雅士,又渐渐走入了百姓人家。用法上也多变了起来,从熏燃、悬佩到涂傅,甚至用来计时。几块上好的原料若是运用得当,赚来的银两,至少能保自己寨子一干人等几个月吃穿不愁。除了落梅寨的生意以外,落梅夫人还时不时的为恋沙镇的建设出资出力,或是借些银钱与镇民让他们兴建客栈酒家,或是派些能手帮周边的村落找些商路。到后来,连各家村寨之间起了争执,都会拿到落梅夫人那里评理。大概就从那时起,这不问当今谁作帝,只道恋沙有梅仙的谚语,才流传开来。
这落梅山寨哪哪都好,唯有一点让这方圆百里,心怀抱负想去帮夫人打下一片天地的恋沙人介怀的是,寨子里只留女子。或者说,能在寨子里落梅夫人手下掌点小权,做点大事的,全是女人。男人们就算被招进去,也是做些粗苯的活计,而且只能打些短工,常常几个月做下来,连寨主的衣角都没见过。大漠黄沙之中,人丁本就不旺,女子更是不多,是以见过落梅夫人真容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人总对自己未知的事物又敬畏又好奇,所以久而久之便传出了,这落梅夫人风华绝代,乃仙女下凡,来到这恋沙镇拯救这里的苍生这般甚是离奇的说法。而落梅夫人本人,除了要料理寨中日常事物,经营商队,调和各方关系,还得悉心照顾自己的独生女,自然没有闲心去管什么坊间传闻。只是偶然听手下的侍女说起,也不过一笑了之。近些年来,不知是被这日夜的大漠黑风给吹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自己的头疼病犯得厉害。虽然女儿曼楠甚为孝顺,天南海北的给自己不知寻了多少良药偏方,但始终不见成效。落梅夫人只得命人把自己日常起居之处都增建了两层窗户,以求把那黑沙黄风都挡在外面。时不时再点上些清新的香片,缓解一下病情。后来实在头疼的厉害了,干脆把商队的活计全权交给了曼楠,自己少了一大摊事儿,压力也小了不少,身子也觉得舒爽了些,闲来之时或是养养花草,或是拨拨琴弦。花是好花,可惜镇子气候一般,长势终究差些。琴是好琴,却怜自己技艺不佳,悟不出其中奥义。如今爱女这次出发去东京压货,已是四月有余,眼见着就该回来了,落梅夫人的心情也是好了些。
时至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之际,落梅寨一副欢喜气氛,少寨主带着商队凯旋而归,梅寨主也是早早起来梳妆打扮一番,坐在山寨正堂烟沙堂上,等着女儿前来见礼。没过多一会,就见女儿携着斗笠提着剑,很是精神的抬步走了进来,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面上的神情却较出发前更加稳重了几分。梅曼楠快行几步走到母亲座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然后笑吟吟的说道:“见过母亲,母亲的气色可比我出发之时好多了!真是太好了。”落梅夫人把女儿拉到身边满是怜爱的赞许道:“你这每次回来神色,气度都精进不少,为娘甚是宽心啊。快坐下,给我说说这一路上都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梅曼楠腼腆一笑,答道:“母亲请先容我把带回来的朋友向母亲引荐一下,路上的趣事我们慢慢再说。”“哦?我家闺女交到好朋友了?快请进来让娘看看。”梅少主得了令,赶紧跑出去把不儿和朱鹮领了进来。落梅夫人见女儿拉进来的这个小姑娘,跟曼楠年纪相仿,长得也伶俐可爱,心下甚是欢喜。不儿走到落梅夫人面前深深一拜,干脆的说道:“黎不否,见过落梅夫人。”梅寨主略微颔首道:“我家楠儿真是好福气。竟能寻得墨黎仙谷的大小姐做朋友。”“夫人谬赞啦。夫人不也是恋沙梅仙嘛。”不儿眨眨眼睛说到。落梅夫人见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不由得朗声大笑道:“我那是民间谣传的假仙姑,不似你们谷主是手眼通天的真仙人啊?哈哈哈哈。”谈笑一阵之后,落梅夫人拉过自家闺女说道:“今天正是中秋佳节,晚上邀上黎姑娘,我们娘仨好好吃一顿,共赏明月,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你把商队的事情安排好,就带着人家在寨子里逛逛,莫要怠慢了客人。为娘有些累了,你们年轻人慢慢玩吧。”说完便与不儿打了招呼,缓步离去了。
梅曼楠依照母亲的嘱咐,安排完商队和清点完带回来的货物之后,就去叫上不儿,在寨子里游览。落梅寨依山而建,地势较高,由一个主寨和五个附寨组成。五个附寨插着五色旗,占五个方位,把主寨包在中央。寨子之外,有高墙围挡,各寨之间,用甬道相连。其间还有不少暗门地道,错综复杂。这些暗道梅曼楠自己都不敢乱走,搞不好就会被困在里面。落梅主寨很大,房屋大大小小有三四十间,除了刚才不儿去过的会客正堂烟沙堂之外,还另有两间会客厅。落梅寨是个等级森严的帝国,寨主落梅夫人自有有生杀予夺之权,她麾下除了少主曼楠以外,还有五位副手,各司账目,生产,监察,人事,寨物之事,分工周密,泾渭分明。这五位精明能干的娘子,如同那梅花的五片花瓣一般,托起整个落梅寨。不儿随着梅曼楠几个寨子转了一圈,又回到落梅主寨,她对这里等级森严的制度和井井有条的秩序称赞不已。不儿在手心里把几个附寨各司之事和所在方位略一描画,笑着对梅曼楠说:“落梅夫人不亏是一代女侠,这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用的真是炉火纯青,妙哉妙哉啊。”“你也可以啊。我就带你随便走了这么一圈,你竟然能看出母亲的用意。当年母亲拿这个考我的时候,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呢。”梅曼楠虽然猜到不儿能看出这落梅山寨是五寨扣五行,但是真被她这么一语道破,心下还是觉得有些惊奇,“好不儿,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儿也不卖关子,一边数着手指,一边计算到:“木金火水土,仁义礼智信。木主仁,性直情和,用来制作香料最为合适。金主义,性刚情烈,安排做管理账目才不易被利益所诱。火主礼,性急情恭,专司监察之职,必能明察秋毫。水主智,性聪情善,用作管人之事,方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土主信,性重情厚,平时做些杂事,若有人来犯,便可聚零为整组成不错的防御力量。”不儿数完了五个寨子,佩服的点了点头接着说:“当然啦。我这是看见了落梅夫人这么安排,才恍然大悟的。但是在建寨之出,就能做下如此安排的落梅夫人,才真是女中豪杰呀。难怪这儿的百姓,都敬称她仙姑呢。”梅曼楠听好朋友这么称赞自己的母亲,当然觉得骄傲,可是不时又觉得自己跟母亲比起来简直毫无建树,又有点惭愧,只得讪讪的说:“母亲固然厉害,但是曼楠若是能有母亲万分之一的聪慧,也就不会劳烦你大老远的跑一趟,帮我抓贼了。”“曼楠你也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只不过还没找到罢了。再说了,托了这四合香的福,我才能认识你不是吗?”说完不儿拉着垂头丧气的梅少主跑到了寨子的花园。只见成片的玫瑰开得正艳,争红斗绿甚是好看。“你看,”不儿指着万千红花中,几朵黄花说道:“世人皆说玫瑰似火,我却觉得这黄玫瑰更加清丽呀。”然后她轻轻摘下一朵,削去花茎上的尖刺,别在了梅曼楠的发间,拉着她左右看看笑眯眯的说:“不是很配你吗?”梅曼楠皱着鼻子点点不儿的额头笑道:“你总是有理。”但却没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拉着不儿,继续溜达去了。
姐妹俩把落梅寨里里外外大概逛了一下,就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俩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大圈转的名义上是带客人参观,实际上是让不儿熟悉一下寨子大概的运营机制,好早日找到制假的贼人。所以这一大圈转完,梅曼楠把不儿带进了自己的闺房。说是闺房,也不过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平日里她也不在这待着。只是这屋子安静,便于说话。不儿坐下之后,梅曼楠给她倒了杯水,然后问道:“怎么样,可是能看出有什么蹊跷?”不儿喝了口水便将心中所想,与她细细计算开来。白金寨管账,黄土寨管杂,似乎与造假的事儿关系远些。赤火寨管察,黑水寨管人,虽不是毫无关系,但是还是专管制香的青木寨嫌疑最大。青木寨的副寨主杨灵,是这五个副寨主里面最后加入的,年纪也轻,不过三十来岁。因为天生一双制香妙手,才被梅寨主特别提拔上来。但是梅曼楠知道,此人本来就是恋沙镇人,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要是她真在梅家寨的香里下手脚,先不说查出之后落梅夫人会如何处置她,就是那些供夫人于仙姑的村民们,也不会轻饶了她。所以曼楠觉得,可能性不大。两人算计了半天,不觉得夜色已经上来了,也有丫鬟轻轻叩门请他们去吃饭。不儿听见晚宴两字双眼直冒光,曼楠已经熟知她这个吃货心性,也不笑她,便与她一前一后,去花园小亭,赏月赴宴。
玫瑰园中,四角亭下,落梅夫人披着厚重的披肩和两个晚辈共赴家宴。桌子上以牛羊肉为多,大都是恋沙当地的美食。不儿他们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的赶了两个月的路,总算可以好酒好肉的吃上一顿。她也不对主人多做客气,美滋滋的大快朵颐。宴桌上觥筹交错,三人共饮成欢。酒过三巡之后,落梅夫人淡淡的说:“楠儿。你把黎姑娘大老远的请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览这大漠风光吧。我见你把带去京城的四合香,又原封不动拿了回来。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梅曼楠本来也没想瞒母亲,见落梅夫人提起,便认认真真,一五一十的把四合假香的事儿,一一禀告。说到最后,她从怀中拿出了那块被切开的假香,让母亲过目。落梅夫人接过女儿递上来的香块,左右看看,转向不儿问道:“黎姑娘可有什么高见?”不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道:“回夫人,不儿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正如曼楠所说,是最近混入寨中,底细不明的新人所为。要么暗藏多年的老手,因为突然有了什么契机,突然开始行动了。”落梅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假香在指尖把玩了一阵,然后喃喃道:“这四合香,贵在用料,要说味道,我却不怎么喜欢。你们去查查吧,不管新人还是老手,早点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故弄玄虚。”梅曼楠听母亲音色变得生冷,担心道:“母亲,是楠儿失职。楠儿接管商队本想替母亲解忧,却没想到更添烦恼。母亲切莫焦心,我有不儿姑娘帮忙,一定会尽早查出祸源的。”
落梅夫人知道她这傻闺女是担心自己的头疼病,怜爱的拍着她的手背缓缓道:“这人生在世不称意是常理儿,有人胡作非为,找出来就是。为娘只望你经此一砺,能再沉稳些。”说完,梅寨主抬头看了看月色,让侍女撤了空盘,换上一些小点,接着说:“好啦。今儿可是中秋佳节,你们看这皓月当空的夜色多美啊。美酒在杯,若是再佐有良曲,便是仙境了。”不儿停下筷子,抬头望望夜空明月,道:“可惜哥哥那无双琴技,我是半分也没学来…不然我也能为夫人抚幽兰一曲,以敬美景。”落梅夫人心下有些诧异,旋即问道:“怎么?黎姑娘知道幽兰操?”不儿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引起梅夫人这么大的兴趣,赶紧解释道:“不儿只听哥哥弹过一部分。哥哥说,那是我娘亲家祖传的古谱,但是后来家中生了变故,这些东西都遗失了。他也没能记下全谱。”不儿其实只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会弹奏幽兰操这事儿,没想到话音未落,梅夫人站了起来,她紧紧盯着不儿,眼眸中闪着清亮的光,焦急的问道:“你说幽兰操是你娘亲家祖传?我能否问问你母亲名讳?”“林…林玥雯…”不儿被梅夫人盯的有点紧张,小声答道。落梅夫人觉得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略微摇了摇头,又问:“你外祖父呢?”不儿愣在那想了半晌,才缓缓答道:“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只是记得哥哥好像说过,他叫林昕。”
听闻此名,落梅夫人大喜过望,一掌拍在桌子上,把不儿和梅曼楠都吓了一跳。梅曼楠怕母亲情绪太激动,赶紧站起来扶住她。梅夫人甚是高兴,绕到不儿身边,拉过她的手,笑道:“你竟然是拂音手林宵明的孙女!我年少时随父亲游历中原,曾有幸听你外祖父本人弹奏过那幽兰操,真是余音绕梁,别说三日,简直此生难忘。”落梅夫人自己说的兴奋,仿佛又听到了那摄人心魂的曲调,但她见不儿面上的神情,却甚是落寞,便知少女口中的变故二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往事。落梅夫人看出不儿心中苦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便打趣道:“黎姑娘,楠儿把你大老远的拉来这边关小镇,耽误了你与家人共度佳节。这事儿你可得记下,回头找她算账。”梅曼楠觉得母亲所言不虚,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向不儿道歉。
没想到不儿却站起来走出凉亭,在花圃旁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天上有些耀眼的圆月,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是我过得一个真正的团圆节。”梅曼楠与母亲对望一眼,两人都有点不明白不儿的意思。只听她接着说:“其实不只是外祖父,我对生身父母也没什么印象。我在墨黎谷长大。对我来说,严父之情,慈母之爱就跟人之初性本善一样,只是那些落了土的书籍里面空泛苍白的文字罢了。所以我对什么中秋月圆日,阖家团聚时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我也没少因为各种原因导致中秋不回家挨哥哥骂。但是他骂归骂,到了下一年,我还是不记得。归根结底,是我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根弦,心里也没这个节。”说到这里,不儿好像突然想通了一样,转向凉亭中的母女二人笑着说:“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中秋节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赏赏月,谈谈天。哎呀,我好像应该找个机会,去跟哥哥道个歉…”
梅曼楠一直觉得,自己成长的路上没有父亲相伴,纵使她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她的人生还是不完整,却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身正气光芒万丈的姑娘,竟然连自己是的双亲模样都不记得,不觉眼圈有点红。梅寨主见不儿这么说,猜到这小姑娘多半是家中出事之后,被墨黎仙人带回去抚养成人。她一直念到哥哥,哥哥,想必拂音圣手也还算后继有人。不过想到眼前这孩子生的如此乖巧可爱,身世又这般凄苦,为人父母者,心肠都是软的,梅寨主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缓步走到不儿面前,脱下自己暖暖的披风,披在了不儿身上,然后柔声说道:“记住了,以后的每个中秋节,都和哥哥好好过。”不儿看着落梅夫人温柔的目光,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