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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又仿佛只是过了短短的一息。
在一片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氛围中,凌准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桌案、酒坛不见了。
对面的许二、崔异也不见了。
他的身周只有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潮水般层层叠叠的涌来,将他彻底的淹没其中。
但他丝毫不觉得无措,更没有半点恐惧或慌乱的情绪。
只因待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竟让他破天荒的感受到了一份令人心安的静谧。
同时,内心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走了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不想走。
“阿娘,快让我进去!”
“不许去!里头是多晦气的地儿啊,可别把你的运道弄霉了!”
“阿娘,你让让!”
“我就不让!哪个女人生孩子时不会嚎上几嗓子啊?这有啥不正常的,你慌什么慌?”
“这个稳婆虽说是给很多人接了生,但毕竟不懂医术,所以我有点儿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又不是那棺材铺里摆着的纸人儿,随便拿手一捅就破了。”
“阿娘,好端端的你咒她做什么?”
“我咒她什么了?呜呜呜,你个没良心的,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啊,老天爷啊,我的命好苦啊……”
耳边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吵闹声,犹如无数把锋利的钢刀,很快就割裂了四周的黑暗,将外面的光亮透了进来。
凌准颇不适应外界的光线,下意识的抬起手,企图挡住自己的眼睛。
“保大还是保小?”
耳边突然传来了屋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
“这还用得着问?当然是保小的啊……哎唷,你推我干什么?快拦着他,别让他进去,沾了晦气……”
紧接着是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不要怕,我在,我在这儿呢,天塌下来我都不会走的……不许说什么丧气话,你要是敢抛下我去地府快活了,那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来,快把参片含着,我给你揉一揉肚子,把胎位正过来……”
然后是男子温柔而耐心的劝慰声。
凌准一惊。
此人的声音,怎会和自家的老爹那般相像?
先前那妇人的声音,则是像极了记忆中的祖母。
他不由放下了挡眼的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定定的望了过去。
几乎是在他视线投过去的那一瞬间,屋里便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恭喜了,是个大胖小子!”
“瞧这眉毛,这眼睛,长得多俊啊!”
“一看就是个有大福气的!”
然后是极为应景的夸赞声。
凌准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出生的那一日。
原来,那一日竟是这般凶险。
他阿娘的性命,差一点就葬送在糊涂的稳婆和自私的祖母手上。
还好,他的爹爹是个能主事的。
还好,幸好。
就在凌准百感交集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一暗。
天黑了。
廊下点起了灯笼。
有两道声音一前一后的飘进了他的耳中。
“别吵了行不行?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儿?她毕竟是我娘啊……”
“你也知道,那是你娘,不是我娘。”
“我娘,可不就是你娘吗?”
“不是。”
“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休了你!”
“信。”
从头到尾,男声都显得格外的暴躁,女声则极为淡漠,波澜不惊。
“我受够了!当初刚成亲的时候,你就是这副倔脾气,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本以为过上一段时日,你就能慢慢适应下来,跟我娘和睦相处。可现在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居然还是当初的那副德行,天天都闹得鸡飞狗跳的,让街坊四邻看笑话!呵,你千万不要把自己的身价看得太高了,以为我还是那个被你吃得死死的毛头小子!我告诉你,外面的女人多的是,个个都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会来事,比你会伺候人!只要我乐意,立刻就能把她们抬进门来!”
男声骤然拔高了音调,斥道。
“那你去吧。”
女声淡淡的抛下了这一句,便不再理会他。
“你可别后悔!”
只见凌审言气急的一拂袖,甩门而去。
“呵呵。”
祖母从花枝后探出头来,面上充盈着无比得意的笑容。
许含章正对着他,很容易就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其实,也没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的爹娘,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好。”
可惜祖母半点也看不顺眼,觉得他阿娘甚是轻浮,丝毫没有主母应有的端庄,逮
着机会就找茬和甩脸子,还学起了大户人家那一套,逼阿娘天天去立规矩,晨昏定醒
、端茶递水、扫地刷恭桶、抄女诫佛经,样样都没有落下。
爹为了让祖母气顺,也故意在人前落阿娘的面子,让阿娘受尽委屈,人后又忙着
去赔礼道歉,求阿娘不要放在心上。
而阿娘为了不让爹难做,便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祖母却没有因此收敛,反倒越做越过火,竟在三伏天里让阿娘跪了好几个时辰。
“阿娘并不知道她有了……所以这一跪,就没了……”
毕竟是在指摘已逝的祖母的错处,凌准颇觉难堪,只得含含糊糊的呆过。
“事情发生后,阿娘很伤心,爹也很伤心,可他仍想让她忍下去。”
“她对爹失望了,提出和离,爹死活不肯放手。最后,他们还是和好了。”
“但她和祖母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只因祖母没有觉得愧疚,反而抱怨是她太娇气,随便一跪就会折腾成那样,闹得
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而她没有像以前那般沉默的忍受,而是霍地站起,狠狠的抡了祖母几耳光。
自此,婆媳俩彻底决裂了,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连他和凌端的相继出生,也没有让二人的关系缓和半分。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许含章本能的觉得这对婆媳俩以后还会有更大的过节,而这个过节,甚至可能是
导致她们双双早逝的原因。
但她向来是个知趣的,即使想问,也不会挑在凌准心情不佳时开口。
“十一。”
见他仍神情低落,她心中一软,抬步朝他面前走近了些,指着自己的肩膀道:“
你如果还是很难过的话,那我可以大方点,把这儿借你靠一靠。”
小的时候,每回一哭鼻子,她就会钻进阿娘的怀里,如受伤的小兽般,寻求那份
温暖和安全感。
但男女有别,再怎么想安慰他也不能把怀抱给他,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肩膀
借出去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短暂的诧异后,凌准忽然笑了,然后身形微沉,将脑袋轻轻的搁在了她的肩上。
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的青丝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脸颊,呼吸温热,掠过了他的耳畔。
还有她脖颈间那段洁白柔滑的肌肤,正暧昧的贴着他的下颌,触感堪比丝缎。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的绮念。
有的,只是无尽的暖意,和温情。
就像是,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