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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天明一连走了几天几夜,脚磨破了也不停,沿着路一直走,饿了啃几口烙饼,渴了喝几口水,困了就找地方挨一夜。
到底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想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叫黎天明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经过多少个村落,眼前突然出现宽阔的柏油马路,高高低低林立的楼房店铺——到了一个县城。
黎天明摸了摸身上,带的干粮都吃完了,身上还剩几张全国通用的粮票,这是自己剩下的唯一财产了。
他找了一家粮油供销社,想换点粮食。
供销社经理三十来岁,长得白白胖胖——在这个年头,有这样的身材是很不容易的。
经理正在搬货、整理货架,几十斤重的粮袋,搬一趟就累的面红耳赤。
黎天明主动上去帮忙,等几十袋粮食搬完,经理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喘气,有点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位一言不发就干活的小伙子。
看上去精瘦精瘦的,力气倒是挺大。
黎天明捏着手里的几张粮票,心里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跟经理说,我在这给你打下手吧,不要钱。
“你安排什么活儿我都干,我不要当正式工,管饭就行,我吃的不多。”
黎天明一口气把话说完,看经理的反应。
经理眉毛一挑,开口说道:“你是谁啊?”
“我,我是新旺庄葛天朝家的小儿子,我爹送我进城到老刘木匠铺当学徒,师傅嫌我太笨,把我赶出来了。我不敢回老家,我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黎天明说的这些地方都是他路上曾看到的,情节都是瞎编的,不过说的非常诚恳,别人很难不相信。
“叔叔,你就留下我吧,我只要有个能住的地方就行。我,我可以晚上睡在这里给你看店。我平常吃的也不多……”
胖经理犹豫了。他手上确实缺个手脚勤快帮他干活儿的。
虽然看起来这小伙子的要求很简单,但在那个什么都要开证明的年代,其实也挺难的。
经理很犯难,这样的要求从来没碰见过,本来,店里多一个员工少一个员工手续都非常麻烦,要向上面报告、请示,要一级一级批准、盖章。
不过这小子一不要身份,二不要工资,吃饭么就添双筷子的事儿,干活么,看他手脚也挺利落。
至于住处吗,反正店里大,随便找个地方搭个板床就解决了。
“这样吧,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主要看你是个老实人——”经理特意强调老实二字——“就暂时先在这边干着吧。你有行李没?被褥可要自己解决啊!”
“谢谢经理,谢谢经理,您就相当于我再生父母,我大恩不言谢,以后有机会我、我一定报答你……”
报答不报答暂且不说,黎天明这份感激之情倒是实实在在的,这年头有个合法居住的身份真是挺难的。
就这样,黎天明安顿下来了,白天干活儿,晚上在木板上躺一夜,虽然条件很艰苦,但是比起之前几个月的流离失所、风餐露宿要好太多了。
不像之前那个空洞的家,晚上睡觉很少会梦到那四具没有脸的尸体了。
虽然粮油供销社确实活儿很多,不过苦点累点他都不介意,起码身边的人把自己当人看。逐渐的,身边的人都接受了这个沉默寡言,手脚勤快的小伙子。
经理也挺满意,看这小子这么瘦弱,干活可麻利,一百多斤的袋子扛起来一点不费力,吃饭也不多,每天自己从家里给他捎带一点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手脚老实,胖经理把店里所有的货物都清点过几遍,从来没少过一件。
每天早上,黎天明早早的起床,天还没亮就打扫完供销社。
收拾完一切后,黎天明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在自行车的铃声、公交车的喇叭声里,贪婪地呼吸着城市的味道。
市民们做早饭燃煤炉的烟火气,门口倒炉渣的灰土气,对面工厂食堂里油条和豆浆的香气,混合着早晨特有的寒洌空气……天地间熙熙攘攘,这一切,都让黎天明感觉到了生命气息。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但是这一年冬天过完了,春天却没有来。
几个月过后,县城里开始出现三三两两逃荒的饥民。
没多久,消息就传开了,据说今年春种播下去后,庄稼全都没有发芽。又有人说根本就没有播种,农民把种粮都吃了……不管怎么样,本该春意盎然的田野里,什么都没长出来。
连野菜和树皮都被吃光了。
进城逃荒的饥民越来越多,据说有些地方已经饿死了人。
粮油供销社的供应也开始紧张了,货越来越少,粮票、油票、糖票……即使有票也买不到东西了。
当然,粮油供销社经理还不会饿肚子,还是白白胖胖的,连经理家的“小工”黎天明也沾了光,没怎么饿肚子。
也仅仅是没怎么饿而已,离吃饱还是有很大距离。
这一天黎天明正蹲在供销社里看两老头下象棋——供销社里经常有些闲散社会人在里面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冬天蹭火炉,春天没什么蹭的了,但还是聚在这里,已经形成习惯。
象棋也是用木头自己刻的,棋盘是在地上划的。
供销社经理对这些老头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买东西但是也不捣乱,由他们去。
都是些退休工人有些还是老干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里面某个人的儿孙里面还有人是自己的上级。
众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战局,对面一苦瓜脸老头抱着头在苦苦思索,旁边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跳马、出车、塞炮……
他的对家——一个白发老头胜局在握,得意洋洋的举目四顾。
黎天明心中冷笑,一群臭棋篓子。
但是他从来不说话,不参与。倒不是他观棋不语真君子,而是他觉得言多必失,不管如何夹着尾巴做人是没错的。
这时候供销社门口慢慢凑进来一老一幼两个身影。
老者五六十岁,弓腰塌背,背着一条包袱,从外形上看也知道包袱里面空空如也。
幼者是个小女孩,四、五岁的年纪,两只大眼睛,扎着朝天辫,也不知道多少日没梳洗了,脸上黑一片、灰一块的。
“出去出去出去,这里不许讨饭”,供销社经理像赶鸡一样往外撵这祖孙两。
老者在门口蹒跚着,脸上露出一丝愧色。
黎天明心里想,人真是奇怪,明明都快要饿死了,却还是要顾着脸上那点尊严。
胖经理推着两人往外走,老者无奈的拉起小姑娘的手,正要转身出去,小姑娘一眼看到供销社里摆放的盒盒罐罐,清脆的声音怯怯地说道,“爷爷,我饿!”
爷爷停下脚步,沙哑着嗓子,脸带哀求地看着经理,“求求你,我们好几天没吃饭了,给小姑娘一点吃的吧。”
不知是饿是累,老者说话的时候身子也弯的像虾米一样,整个人半蹲半屈。
如果手里不是有根棍子支撑,说不定就跪下来了,黎天明心想。
“去去去去去,”供销社经理张着双手挡在爷孙两面前,像赶鸡赶鸭一样,“没有吃的没有吃的,都是空盒子!快走快走!”
老者两眼无助的扫视众人,有些人回头看一下,然后默默的又转回了头。
有些人根本就没抬头看。
这年头,谁也顾不上谁了。
黎天明面带哀伤地看着这祖孙二人,这祖孙二人的不幸,让他想到自身的遭遇。
老者似乎从黎天明哀怜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希望,蹒跚着靠近过来,伸出黑乎乎的手道:“求求你,求求你……”
黎天明不说话,眼睛被老者手上带着的一个扳指吸引。
老者看到了黎天明的目光,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决绝地一只手去拔扳指。
这只扳指不知道戴了多少年了,看起来像是长在手上了,不过那只手指已经瘦的骨节嶙峋,终于还是撸下来了。
“这个,这个,给你,给我们换点吃的。”老者的语气似乎有些激动,那个小姑娘一只手牵着爷爷的衣襟,一只手指放在嘴里吸吮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黎天明看。
供销社经理看着黎天明冷笑,“这种破东西能值几个钱?”
老者嗫嚅着争辩道,“这,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很值钱的,传了好多代了,本来打算传给我儿子的,可是他已经……”
黎天明犹豫了,他知道这个扳指值多少钱,如果放在半年前的话,别说换点吃的了,换这个供销社都没问题。
供销社经理继续冷笑不语。
黎天明从老者手里接过扳指,低着头轻轻地对经理道:“把我、把我那半斤糖票换给他吧。”
前段时间供销社进了一批进口白砂糖,因为黎天明长期以来的优秀表现,经理特地“奖励”了他半斤糖票。
“你确定?半斤糖票就换这个破戒指?”经理显然认为自己一番好心当了驴肝肺,你知道搞半斤糖票有多么难吗?你知道半斤糖票能换多少东西吗?白瞎我一片好心了。
黎天明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经理的眼光。
经理冷笑着收起糖票去称白糖。嘴里大声地自言自语,“天下挨饿的人多了,你能救几个?这年头能自己活着就不错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黎天明不说话,紧紧地捏着兜里的几斤粮票。
半斤糖票确实不顶什么用,自己兜里这几斤粮票说不定能救爷孙两条命,但是那又怎样?这些吃完了呢?自己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胖经理把纸袋包好的白糖放在秤上称了又称,确认不差一丝一毫之后,交给了爷孙两。
爷爷紧紧地把那包白糖捧在胸前,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小姑娘牵着爷爷的衣襟,两人走出大门,门口传来她清脆的声音:
“爷爷,我要吃糖。”
“慢点,慢点,别弄撒了,先用手指头蘸一下尝尝。”
“怎么样,甜吗?”
“甜!爷爷,你也吃。”
“你吃,你吃,爷爷不饿,爷爷不喜欢吃糖。”
听着爷孙两幸福的声音,黎天明紧紧握着手里的扳指,抓的那么用力,感觉扳指就要嵌到自己的手心里了。
祖孙两走远之后,他突然站起身,向爷孙两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经理在背后冷笑:“怎么样?后悔了?晚喽,早就被吃光喽!”
黎天明远远地跟在爷孙背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他们一直走到城郊的一座破房子里。
……
当天晚上,黎天明很晚才回来,胖经理已经吃完晚饭了,而且看样子也根本没等他的意思。
黎天明脸色一直很难看,胖经理不住的冷嘲热讽,“怎样?没追上把?”
“怎么样,吃光了吧?”
“怎么样,亏了吧?”
“啧啧,半斤粮票换了一个破戒指,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我看你也不缺口粮,以后每个月减一点吧,多了也浪费。店里现在活儿也不多了,其实我留你在这已经是非常慈悲了,你不知道养你这么个人每个月要多费我多少粮食,唉,我这个人就是心软……”
那晚,黎天明躺在木板上,一整夜没睡,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副画面。
……
他一直跟着爷孙两到了城郊的一个破房子里,那所房子门窗已经被人拆了,只剩下半截露着墙皮的屋子。
屋子主人大概出去逃荒了,这个破房子也成了路过流浪者的暂居之地。
黎天明默默地坐在墙根,听着里面爷孙两的对话。
爷爷问:“好吃吗?”
孙女:“好吃,好吃。”
爷爷问:“吃饱了吗?”
孙女:“吃饱了,爷爷,这还有剩下的,我吃不了,你吃,你吃。”
爷爷:“你吃完吧,我不吃,我不饿。”
孙女:“爷爷骗我,你吃,你吃!”
“好,我吃,我吃,妞妞吃饱了睡觉好不好。”
“嗯。”
过了一会儿,屋里突然响起悲恸的哭声,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凄厉。
那个苍老悲怆的哭声一直突破天际,在夜空中飘荡。
等屋子里的声音停息之后,黎天明慢慢地走进破屋。
惨白清冷的月光下,老者瘦弱的身子挂在房梁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小姑娘躺在地上,身子僵硬,双目圆睁,脖子上有道青色的淤痕。
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小包白糖,在月光下闪着白色的荧光。
黎天明站在那里默然无语。这老者不忍再看到孙女在饥饿中煎熬,等她最后一次吃饱熟睡之后,将她掐死了。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自己也在木梁上结束了痛苦的人生。
这是何等的绝望啊!
黎天明将老者身体从房梁上放下来,老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轻若无物一般。
黎天明在他全身上下仔细搜索了一番,连衣缝都捏了一遍。又在小女孩身上仔细搜了一遍,除了那点破衣烂衫之外,两个人身上再无他物。
黎天明默默地把两具尸体摆放在一起,将小女孩圆睁的双眼阖上。低着头想了想,转身走了。
那剩下的一小包白糖就放在那里,却动也不动。
黎天明从小就对糖果过敏,不能吃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