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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巨木之森的边缘,树木已经渐渐变得低矮,稀疏。
这样的树林,或许放在圣亚伦帝国的其他地方,仍然是引人注目的景象,但是放在这里,早就不值得一提。阳光照射了进来,让这里不再阴暗和潮湿,反而显得温暖,可以轻易看得到五十米之外的动静,那曾经藏匿在黑暗里低语的森林群狼,就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突然,在树枝上栖息的鸟群惊慌而起,黑压压的一大片,遮住了天空。
数队绿衣棕马的骑士驰骋而过。
巨森公爵属森林骑士。
棕色的骏马并不像一般骑士的坐骑一样高大,历代巨森公爵精心的培育训练让他们短小精悍而机灵聪明,在复杂的林地之间穿梭自如。
这些绿衣骑士,连最轻便的皮甲都没有穿戴,武器只有短刀和从不离身的匕首,任何可能影响行进速度的武器装备都被抛弃,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马蹄声滚滚而过,焦急,严肃,而且愤怒。
骑士们刚刚穿过的那片林地里,有依稀的人影,浓重刺鼻的血腥气,和百米之外都能感受得到的疲惫和伤悲。
有些人站着,拄着战斧,骑士长剑,或是骑士刺枪,目光冰冷,愤怒,还有愧疚。
有些人坐在地上,靠着树干,满身伤痕,有些严重的伤口刚刚无心地处理过,药膏涂抹的并不均匀,绷带绑的也十分潦草,还有些鲜血顺着滴在地上,双眼无神,目光呆滞,脸上是尚未风干的泪痕,混合着尘土,汗水还有血液,肮脏,愤怒,恐惧,耻辱。
最后,还有些人,直勾勾地躺在地上,排成整齐的一列,身体尚有温度,却已经僵硬,身上的伤口众多,血迹却已经被人细致地擦拭过,虽然闭着眼睛,可脸上不甘,惊恐,愤怒的样子却透露出那一双双眼睛中最后的神光。
那是一名肌肉遒劲的汉子,旁边是他十字交叉的战斧,在被弩箭贯穿了后脑,还瞪着血红的双眼,用手中的狰狞战斧砍下了两名敌人的脑袋,他的名字叫做莱恩·史密斯。
那是一名精瘦灵巧的男子,旁边是他将近一人高的双手大剑,回到众神的怀抱之后,那被血液浸透的衣衫会是他的战袍,满身的伤痕是他生前最后的勋章,他的名字叫做奈德·米勒。
那是一名个子高高的少年,面容却满是风沙的痕迹。大腿中箭的少年步兵早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也看到死亡就在他的面前狞笑。少年勇者嘶吼着,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却似乎是必然的一样,在乱战之中,胸前被开了一道巨大的血口,他的名字叫做阿斯雷·哈伯,是一路上照顾着亚瑟,像大哥一样的人物。
那是一名黑胡子的矮人少年,四肢短小而强壮,身旁巨大的战锤彰显着矮人族在力量上夸张的优势,可面容,却已经看不清了。矮人少年的顽强让黑衣短剑的森林群狼倍感威胁,在数人的围攻之下,两柄短剑插进了矮人的眼睛和嘴巴,穿脑而过。那矮人少年的名字叫做火炉,他总是沉默而耐心地听着铜锤的唠叨,他甚至还没有成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是两位死死地连着一起的少年,少年们被射穿了手掌,或是大腿,用力地抓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相互支持着,战斗着,直到被羽箭射中的胸膛,被匕首割开了喉咙,两位威尔先生也都不曾放开自己的同伴。
那是一位红衣少女,面容姣好,含苞待放的身材已经渐渐有了火辣的味道,嘴角高傲的笑容常常带着调皮,倔强还有一点点阴诈,可那却是德雷克最想念的笑容。双眼很安详的闭着,把绝望和恐惧都包裹了进去,眉头有一点鲜红点缀,那是她最后的妆容,来自弩箭笔直短小的箭杆,她的名字叫做爱丽丝·布朗,是琴丝竹公爵领布朗伯爵的次女。
那是一位宁静的少女身穿白衣,面容朴素,可那温柔的双眼之后是一个怎样慈悲的灵魂?手指纤细,才刚刚帮加西亚上好了药,绑好了绷带。身躯柔弱,却奋力挤开痛哭的妮娜,自己来承受那柄袭来的短剑。少女曾经的笑容已经模糊,可她的名字却深深地印在每个人的心里,绮丽·路易斯。
逝者已矣,或安详,或狰狞。
留下还活着的人们,在这一张张苍白的年轻面容之前,深陷牢笼,痛苦,挣扎。
其实,少年少女们来说,他们做的,简直是奇迹。
遭逢大型狼群却无一死亡,深陷埋伏却能尽毙敌军,敌人后援已近在咫尺还能带回同伴遗体成功逃脱。
这是一个小队的普通骑士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
可看着昨日还欢声笑语的同伴们,仅仅相识半月,却朝夕相处,相互提携的年轻生命们,每个少年,在这一刻,都沦为了心牢的囚徒。
总是唠唠叨叨的矮人铜锤出奇的沉默,头枕着自己的铜锤背过身去,好像在睡觉,但熟悉而恼人的呼噜声却不见了。
加西亚闭着眼睛,头靠在树干上,若不是浑身上下已经开始干涸的血迹十分骇人,一定会看着十分平静。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战斧,手臂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恼怒而羞怯的小蛇。
妮娜似乎从头狼扑向她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以泪洗面,为了救了她的加西亚,为了救了她的绮丽,还有为了自己的懦弱和随之而来的罪恶感。小女孩很害怕,也很累了,可就算是加西亚强壮厚实的臂膀也不能让她平静下来。每次她闭上眼睛,就都是头狼的血盆大口,加西亚狰狞的伤口,闪着寒光的短剑,还有绮丽扑过来的凄美身影。
小姑娘已经很累了,缩在加西亚的身边,连抽泣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骑士长剑和刺枪胡乱地丢在一旁,德雷克失魂落魄地盯着那红衣少女宁静的脸庞,那眉心血红的箭洞好像深渊,失陷进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少年的心意萌动,别人看来总是不足为道,但在那一刻,对于那位少年来说,红衣少女的笑脸,或许是他的一切。
亚瑟十分担心他的朋友,即使是个从前时常欺负他的朋友。
亚瑟胸口极深的三道疤痕,那是他与死亡最近的距离。
他不怕死。
毕竟,在沙蜥爪下死里逃生之后,死亡虽然一样恐怖,却再难以让他惊慌。
直到露西亚为了救他伤在森林狼爪下之后。
他怕了,胸中满是自责,满是愧疚,也满是恐惧。
他第一次想到,若是露西亚死在自己面前,若是西蒙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又会怎样?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没有力量再一次拿起黑剑战斗。
他为自己只能缩在露西亚身后感到羞耻,可他也怕自己再也不敢缩在露西亚身后,看着刀光剑影袭向她单薄的身躯。
他若是鲁莽的前进,露西亚背后的伤疤,或许就是代价。
可要他躲在露西亚身后伺机而动,那每一把向露西亚袭来的刀剑都一定会先扎在他心上。
同伴们的死,让他伤悲,让他愤怒,让他痛苦。
可来自亚瑟自己幻想的拷问,却画地为牢,让他动弹不得,一样伤悲,一样愤怒,一样痛苦。
来自幻想的阵痛再次席卷全身,亚瑟颤抖着看向了露西亚。
一身漂亮的水绿衣裳满是斑斑血迹,凝结,变硬,穿着已经很不舒服。带着些微女孩儿家装饰的皮甲满是刮痕,裂口,略略有些红色的印记,那些大都是森林狼的杰作,全身上下最重的伤口大概就是那背后的伤口了,被亚瑟当做是耻辱的伤口。
森林狼的一战,她打的非常漂亮,用刺枪合适地拉开了距离,配合着旁边的导师和背后神出鬼没的亚瑟控制着整个局面。
露西亚果然很棒,亚瑟心想。
可是露西亚完全不这么觉得。
她漂亮的脸蛋是扭曲着的,双眼盯着那一排尸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一丝血迹已经从嘴角流淌了下来,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刺破了皮肉,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她知道身上每一道刮痕的来历,那是她的习惯,总结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她找不到任何一个来自于黑衣人短剑的伤口。
她的长枪每次刺出,只有人挡架,却从来没有还击,她任何一次疏忽的露出空档,袭来的短剑必然会改变方向,装模作样的敲在她的盾牌上,然后弹开。
残忍的杀害了六位少年少女,两名英勇战士的黑衣人,却连她的皮甲都划不破。
在她身后,应该由身为骑士的她来保护的盗贼亚瑟,却疯了一样频频出手,身上的伤痕比自己还要多。
为什么黑衣人无情地杀害别人,却要生擒自己?!
那些该死的,在黑暗中耸动着的,肮脏的黑衣人!
一向自豪的少女第一次为了自己琴丝竹公爵独女的身份感到悲哀!
它让自己失去朋友,让亚瑟畏畏缩缩,现在甚至给身边的伙伴们带来了不可挽回的灾祸!
她感受得到几位导师不时投来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而陌生,她甚至感受得到,亚瑟似乎也看向了自己。
一向爱美的少女第一次为了自己光滑的皮肤而感到羞愧!第一次为了自己完美的身体而感到耻辱!
露西亚颤抖着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手掌,脸上露出了从来未有的疯狂神色,就要狠狠地刺下去!
“吁!——”马蹄声渐近,刚刚先行的骑士一声呼喝,马就停了下来,站在边上,打了个响鼻。
“沙漠公爵领凯尔?琼斯男爵大人!”骑士高喊着。
凯尔老早就发现了马蹄声,一直凝神戒备,看到了熟悉的森林骑士装束,立即上前。
骑士下马一礼,在凯尔耳边说着什么。
露西亚看着凯尔惊疑不定的神情,明显觉得他的目光向自己脸上瞟了一下。
露西亚再也忍受不住,小姑娘手一抖,匕首掉在了地上,抱着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路上露西亚从来没有喊过一句苦一句累,再艰难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总是让人忘了她只是个年仅十一的小女孩儿。
露西亚这一哭,不仅让亚瑟慌了手脚,好不容易从身上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扯下了一片布,想递过去擦一擦女孩儿的泪水,却发现这小小的布条又被自己的双手弄脏了。
亚瑟搓了搓手,扔掉了布条,又不敢去碰触露西亚,稍微坐的近了一点,呆呆地看着她。
露西亚也是十分坚强的女孩子,不多久,发泄完了,就抬起头来,看到了面前的亚瑟。
亚瑟慌慌张张地露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却扯到了自己的伤口,不禁呲牙裂嘴的。
亚瑟的动作却完全没有让露西亚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看得露西亚鼻子又是一酸,心里又是一痛,她不禁别过头去,剩亚瑟一个人尴尬地挠着脑袋。
少年少女们还有袍泽们的死亡让凯尔悲伤,但看到这满是鲜血的林地中间,似是有小小爱情的萌芽出现,还是让他微微一笑。
黑衣人在露西亚面前的异样不可能逃得掉凯尔的眼睛,但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地方去想这些了,刚刚森林骑士带回的消息实在是太过令人惊异。
与黑衣人的战斗结束之后,尚未来得及休息,尚未来得及伤悲,远处就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凯尔和奥尔森毅然断后,命令格林带领众人用马匹运输袍泽的遗体,向着巨木之森的边缘前进——那是巨森公爵领骑士们会巡逻的位置。
凯尔和奥尔森,带着满身伤痕,决议阻击敌人,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却没有一个人前来追击。
没有敌军出现,也没有友军来援。
惊走众人的马蹄声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现在看来,那些马蹄声应当是去处理尸体了,凯尔这么想着。
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如此血腥,叛逆。
骑士们一队一队地穿梭而过,送来了药品,食物,运走了伙伴们的遗体。
或许还会有些眼泪,还会有些愤怒,还会有些伤悲,但时间已经渐渐溜走,而少年少女心中的凌乱思绪则在慢慢发酵。
天已经暗了下来,这里离公爵领的大路很近,森林里白天探索的骑士们纷纷生起火堆,远远地,彻夜守护着这群疲惫哀伤的人们。
可这并不能让人感到绝对安心,凯尔告诉自己。
毕竟之前的森林群狼,还有黑衣短剑的暴徒,也是一样穿越了数队精英战士才能到达自己面前。
导师们无疑是这场惨案中最为心力交瘁的人了。
有着骑士们远远地守护,导师们也渐渐地支持不住,在月光隐没到云层中的那一刻,凯尔也渐渐合上了眼睛。
而黑暗中,那曾经一身水绿衣裳的少女,不再装睡,渐渐地动了起来。
少女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把趁着天明整理好的行囊慢慢地背在身后,就要起身。
“露西亚。”一只纤长细瘦的手掌搭上了露西亚的肩膀,拉住了她。
当第二天的阳光再次照到森林里面的时候,所有的骑士都慌乱了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慌乱了起来,因为导师们手中的两张布条,满是字迹的两张布条。
两张布条都是用血写就。
第一张上字迹清秀,却不失坚毅,右下角名字旁边按了一个小小的手印。
罪孽已经犯下,因我而死的人们我无以弥补,但既然这些人想抓住我来要挟父亲,就冲着我来吧!若是我能从巨木之森活着出来,请让我再去拜祭死去的伙伴们。把这张字条还有手印带给父亲,他一定不会为难任何人的。
露西亚·莫尔·斯图尔特
而第二张字条上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非常认真,非常郑重,但依旧歪歪扭扭,只有一句话。
若是我没能活着出来,请替我给父亲道个歉。
亚瑟·哈伯
“傻姑娘,傻小子。”凯尔愤怒地揉搓着手中的布条。
露西亚和亚瑟的位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空了,连外围彻夜守护的骑士们都没能发现。
思虑重重,心地善良的人们,总是会为了别人选择离开,即使那条路会孤单而艰险。在离开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奉献,是在做好事,可或许数十年后,他们回头再看的时候,就又是另外的一番模样了。
巨木之森某处的露西亚是这么想的,而她旁边的亚瑟想的只是露西亚,感觉对不起的只有老爸,但不论如何,休伦亚尔大陆上人们的故事,从这一刻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