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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汴梁,皇帝的銮驾乘舆正被阻于朱雀门内。
皇帝刘承祐毕竟刚刚成年,每当面对形形色色的朝臣时,幼弱的年龄,使他总在大臣们面前端不出架子,找不到自己的威仪。他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身份,决定一切的东西本该是身份。
一个毛头小子能够以顽劣令一个老人无计可施,然而在一群老头子面前,无计可施的却永远是那个毛头小子。他唯有附和他们每一个人,才能尽量一对一的面对他们,才能利用他们的矛盾而让自己活得游刃有余。假如当众抗拒,假如稍作违逆之想,那么老头子们一下子就抱成一团,和你对着干了。小伙子的火力再壮,也将被滑不溜秋的老泥鳅们搞得空有力量却无从使用。
然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是一位瞧来二十六七岁的小将军。面对此等同样的年轻人,刘承祐那帝王的气焰和威仪,终于可以放心的施展了。
“郭荣,你难道连吾的驾也敢阻拦?”
“微臣绝不敢,身当监卫主将,只忧陛下安危而已,先帝的遗命,微臣不敢忘,陛下想必也是清楚的。”
皇驾于宫内,未出内城则直长长上伴随即可,若出宫,则左监门卫将军必亲自随驾,这是先帝定下的规矩,皇帝当然是清楚的。
可这位小将军却身份特殊,一想到此人是枢密使郭威的儿子,刘承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大相国寺距此三里不到,吾前去敬些香火,顺道与太后相见而已,何用卿亲自护卫?朕身为天子,难道连斥退个监卫将军,都做不到吗?”
这话说得强硬无比,刘承祐知道郭荣虽身份特殊,然一向谦恭,是个本分的老实头,更没有遇到事情就去老父前嚼舌头的习惯。刘承祐不敢和郭威这班老头子们顶嘴,平日却喜拿这个小郭将军撒撒气。
见郭荣居然要拦阻自己,皇帝竟产生一种不怒反喜的古怪心态:“今天倒想个什么法儿多斥责你几句。”
郭荣瞬间无语,他愣在原地瞧来有些手足无措。
“郭荣,你忘了回话?
郭荣只好答道:“硬要随驾陛下,微臣当然不敢。王法不加于君上,只有祖宗之制,供陛下自律而已,既是自律,则陛下尽可自决,臣等怎敢用强?”
这句话虽然毫无强迫之意,但分明是在提醒刘承祐,微有些用祖宗来压他的味道。刘承祐自然心中生出了恼怒,他先板起了面孔,不几时又冷笑起来:
“郭爱卿,你说话真是两头占着,你欺君犯上,却由于祖宗之制,吾若被你胁迫了,倒成了自律。总之你郭荣都是对的,朕和祖宗都是错的,然否?”
他招呼一声,身边的内监便要抬舆起驾,另几人走上前去,却是要阻挡郭荣跟上来。
郭荣本来在地上跪着,此时心中一急,忍不住伸出双臂来。
“郭将军,尔真个好做!莫不要扯吾之袖乎?”
郭荣一怔,自己的手离皇帝没有八丈远,分明也有个两三尺,听得此言连忙五体皆投于地,再无言语能够对答。
刘承祐正要再想些词儿斥骂他,忽听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太后回銮进宫了……”
对面四马开道,正是皇太后的仪仗过来了。
刘承祐知道母后又要多事,心中不悦,也只能打消了借机折辱郭荣的打算。
坐在銮舆上的妇人头发半华,目炯炯且肤泽光润,正是后世史称昭圣皇太后的李氏。
“方才宫里的人来报,说皇帝也要到相国寺,予才提前归来。皇儿啊,有什么话还是回宫里去说吧。”
大相国寺进香前要独自在房内,由知客僧人伺候着服斋,刘承祐正是怕宫内人多嘴杂眼线众多,许多话才想在寺内对母亲说的。太后这一早归,刘承祐的求见也就自觉失去了意义。
“下面跪的可是小郭卿?”
“臣郭荣叩见圣人皇太后。”
“皇帝,你可先到我寝殿等着,我有话要单独问问郭卿。”
事已至此,刘承祐也只能先回大内,想到郭荣定会在母亲前告自己的刁状,临走时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后见皇帝走远了,便轻轻咳嗽一声道:
“这几天刚下过雪,地上烂泥遍布,小郭卿请起吧。皇帝刚刚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哪有此事,臣正要护送圣上到大相国寺,圣上远望太后御驾将至,臣是以跪迎在此。”
太后刚才远远看过来,郭荣与皇帝的争执尽收眼中,她是聪明人,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咱们两家不是外人,不用顾忌,有事尽可直说。”
郭荣顿首回话:“臣句句实言,莫敢欺君。”
见郭荣答话很是得体,也并未为了摘清自己而实话实说,她缓缓点了点头。
“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从不让予为难,郭家与皇室向来亲密,这左监卫的位置给了你,我们娘俩都是最放心不过。回去做你的正事罢,你爹当年坠马的腰伤时而复发,定要好生保养,莫忘了提醒他。”
“太后之誉臣愧不敢当,并代父郭威,谢太后厚爱之垂德。”
李太后小心的检查着他的眼色,见郭荣神色恭谨如常,守礼趋步而退,心想:“郭威英武过人,却收了妻族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作养子,这倒也怪了。”
再说刘承祐在太后寝殿中却一直坐立不安,他知道,回到宫里,自己反而不敢放言说话了。
李太后回宫时,见他时而满脸苦闷,时而咬牙切齿,全无人君之仪态,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免礼了。”
太后朝刘承祐摆了摆手,阻了他的单膝虚跪。
“皇帝找我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但行问安罢了。”
李太后面色铁青,不冷不热的盯着他,刘承祐被母亲瞧得发毛,又不敢多说一句。
“日常之礼,要特地跑去大相国寺么?有话但讲无妨,怕些什么?”
李太后又手指身边的三个宫女内监:“这些人跟了我多年,能是什么眼线?我倒不信了!疑神疑鬼至此如何能成大事?”
身边的下人霎时跪了一地,各个都满脸惶恐,不敢多言。
“你们不必怕,都起来。”
一帮仆婢们称谢站起身来,有人甚至被太后的言辞所感,作势要涕泪交加起来。
刘承祐虽然仍不放心,但既然太后刚刚说了这番话,想来他们总不能真的当场把在门口偷听。
“你们都是忠心的,朕信得过。都到门外候着吧。母后,儿臣此来是有个主意,想听听你怎么说。”
“但言。”
“儿臣是觉得京城里不安分啊!该当急调北京留守刘崇从河东回京执掌禁军,又或是接了开封尹的职权,这样咱们才更多些力量!”
李太后看着这个儿子,满脸皆是失望:“儿啊,如今京畿之南有你叔叔刘信拱卫许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刘氏宗亲当各守一方,怎能全都挤在东京城里?你不可只想着一时一地之安危,心系天下,才可垂拱而定九州万方啊。”
刘承祐的这个想法憋了许久了,他一直不敢说,甚至连苏逢吉都不敢说,他唯一的希望皆寄于母亲,然而太后却一上来就叫他碰了个钉子。
于他来说,西蜀威胁、契丹北患皆为远水,而如何应对朝中郭威那逼人的气势,才是真正的的近渴。
“郭威毫无人臣之礼,驾前尚且藐视皇室威仪,背后更结私党,儿臣恐其日后必……”他犹豫一下,终于咬牙说出了如鲠在喉的两个字:“必反!”
“又是国舅跟你嚼这些舌头了?”
“他确是说了,李业说的这些话,儿想来也绝非没有道理。吾想了多日了,索性让他兼了宣徽院的差事,这样宫里面我们也就待得更安稳些。”
李太后惊道:“你说什么?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李业他自己来求的?”
“当然是儿臣的主意。”
李太后知道,国舅李业原本担着武德使的职位,相当于掌握了内廷特务活动,若是再让他兼了宣徽院北使,则内廷的其他几乎所有事务也将被李业把持。
宣徽使类似于清代的内务府,五代末期,已不如唐末被宦官执掌时期权力重大,但宣徽使若与武德使职权归于一人,则威力一下就变大了。再加李业外戚的身份,更会引外人遐想联翩。
也许儿子是为了剔除宫内未必存在的所谓“眼线”,但太后明白,如果内廷的人事突然发生剧烈的更动,反而会导致政局不稳。
原本对于身为太后李氏的身份而言,外戚势力的消长直接干系着自己的利益,然而太后此时却望着自己焦躁不已的儿子,摇了摇头:“皇儿啊,我说些故事,给你听听。二十六年前,后唐代梁,天下战乱,河东晋阳有个人家,家中小女儿尚处待嫁之身,无奈却家中贫寒,绝无陪嫁之资。”
“母后说这些寒门故事,与我大汉社稷何干?”
李太后不理他,她口中说着贫贱的故事,身体却愈发端正,仿佛正宣布什么诰命文书一般:
“那家人的前两个女儿饿死了一个,嫁出一个,几位昆兄也先后死于乱世。剩下一个妹妹,还有个最小的幼弟。一日,家中父老在田间耕作,姐弟俩带些饭食,要送至田间,不想尚未出门,忽然冲入个暴汉,那人是个突厥牧马人,他忽然截住这姐弟俩喝道:“我乃通缉的凶犯,年前马匹为官府强征,无生计故而劫掠为生!尔等莫要怪我。”那个小儿子坐在地上号哭道:“莫伤我命,我姊姊貌美,可供你用!”
刘承祐惊道:“好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哪里是什么小孩子?此人当时已经十六岁,几可论婚。于是弟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牧马人糟践了姐姐。事后弟弟又言:“我姊姊巧手能做,大王若是掳之而去,岂非美事?”那贼人称善,于是弃了弟弟,将姐姐掳走了。
刘承祐只听得脖子上青筋尽起:“这个弟弟分明就是畜生!犬彘尚较之更多些人性!”
李太后冷冷道:“这个弟弟只望家中少个姐姐,自己吃饭也就饱了些,他就是鼓动苏逢吉终日在你耳边乱出主意,诓你和郭枢密作对的那个舅舅李业,那姐姐即是你的母后。”
刘承祐说不出话来,只觉整个西宫好像一个陀螺般在眼前旋转。
“那个突厥牧马人,即是先帝,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