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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缨是太子,他这个年纪在皇室里有儿有女已是常态,反倒是他迄今宫里才得萧徽一个女眷方是罕见。张萱仔细叮嘱了信期间须注意的琐碎后即动身离开,留得久了难免会惊动帝后。
白鹿汀中又仅剩下他二人,笼上火盆后萧徽逐渐从寒窑似的冰冷中暖和了起来。李缨沉默地替她斟了盏甜汤,热汤灌入五脏里,烫得通体舒畅。以手支颐阖目养了会神,她幽幽地长舒一口气道:“张萱的话不无道理,方才抽空我细细想了想,你宫里人是少了些。皇嗣不仅是你的体面,也事关我大业江山稳固社稷绵延。等过段时日,我于你好生相看几个五姓家的娘子选入东宫。”说着怅然拍了拍李缨,“你年纪小,见识得少,眼界难免狭隘。世间女子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总不止一款入你法眼。”
李缨手一抖,险些打翻了汤碗,他气得双肩直颤。方才他那么情深义重的一段话全然被她当做了耳旁风,她当他是什么人??不说五姓世家,就说内廷女子千万,他尽可信手拈来何必穷尽苦心地将她迎入东宫。最可恨的是她的语气,分明与当年的永清一般无二!
萧徽不敢看他,心里其实也很没谱,李缨与其他皇子皇孙不同,他打小就古里古怪,要不然也不会整出现在这副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半天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按捺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觑过去,结果唬了一跳,顺手抽出团扇挡在面前骂道:“你做什么!”
李缨隐忍着怒气,笑笑离得更近了:“我就想看看。”
“看什么!”萧徽急咻咻的。
他漫不经心地拖着音调,尾音透着慵懒的讥诮:“看看我的太子妃是否生就了双不识好歹的白眼。”
“……”他骂她,她很生气,索性扯开团扇对准他砸了过去嚷嚷,“我为太子着想,太子才是不要不识好歹!你堂兄靖王十五岁已有一儿一女,代王更是十三岁就得子,你身为太子至今无儿无女不仅会招兄弟们的笑话,迟早会引来群臣非议。”
她一手砸人的本事甚是高明,李缨躲也未躲,团扇直中右肩,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比她还虚弱惨白,却仍是蛮狠地压制在她上方:“我方才已经说过太子妃莫要杞人忧天,”使劲戳了戳她肉鼓鼓的脸颊,忽而古怪地冲她一笑,“我与太子妃都很年轻,再者太子妃已至花期,皇嗣迟早会有。”
萧徽毛骨悚然,咋舌道:“我,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黑亮的瞳仁转了一圈,她温温吞吞地嘀咕,“到时候那孩子是该叫你兄长,还是阿耶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满脑子如此多的奇思妙想,李缨没好气地将手炉塞到她怀中,不客气地纠正她的说法,“不是兄长也不是阿耶,是父王。”
起身的刹那不想牵扯到了肩上伤口,本就未痊愈的伤口今日连遭她两次“黑手”,此时里衣黏着血肉,稍一动作就疼得钻心剜骨。萧徽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咦了声坐起来:“你怎么了?”
李缨煞白着脸,轻描淡写道:“无事。”
话语间吸入冷气的咝声出卖了他,在甜汤作用下重新振作起来的萧徽二话未说摁住他,鹿一样的眼狠狠瞪着他:“别动!”
李缨僵了下,纹丝不动地任由她小心翼翼地覆上手掌,触摸到渗出的鲜血时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叱道:“太子未免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你是储君,与皇帝一样是同为社稷之本,在皇帝病重的情形还让自己身受重伤实乃不智之举。”
受伤这种事不是光聪明就可以避免的,就像永清一样,对方处心积虑取她性命,任她三头六臂千防万防任是难逃一死。生在天家享尽荣华,同时也要承担常人无法承担的重任与风险。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懂,萧徽开始后悔将才对他的打骂。女子信期间情绪多不稳定,永清从小习舞练剑比萧徽的体质好上不止一点半点,每逢信期并未如此难熬,大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后悔归后悔但万不能让他看出来,萧徽挺着自己身为“姑母”尊严一通疾言厉色地教训完后扬声就要唤宝荣快去截住才离开不久的张萱,不想李缨快一步按住她的嘴,指腹摩擦过幼嫩的唇瓣引起一阵心悸,他咳了声收回手道:“一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汀中有伤药你取来与我敷上即可。”
他使唤得理所当然,和任何一个郎君吩咐自己妻室一般,萧徽心里头别扭,可毕竟自己过错在先,又觉得这种别扭有点幼稚和孩子气,忸怩了下就按照他的吩咐从漆柜里取出药瓶,又捧来打好的热水。
“还难受吗?”清理伤口时他冷不防问道。
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她摇摇头:“还好,没那么疼了。”继续低头细致地用清水擦去流出的血,伤口处皮肉未黑可见伤了他的是有毒之物,下手的人当真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翻卷的血肉里都能看见森森白骨。
他踟蹰了下,担心她看了不适:“你身子不爽还是算了吧,我自己来。”
萧徽嫌他啰嗦,头也没抬训了句:“闭嘴!”
李缨吃了个瘪,摸摸鼻尖果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她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他,虽然他已疼得麻木了。而他又不觉有多疼了,他大概是傻了,竟会觉得此刻两人的相处透着股柔情蜜意,一丝丝地渗进心里,将他的嘴角微微牵起。
“刺客抓到了吗?”她问得冷冰冰的,可能还在为他的疏忽大意而生气。
他略一沉默,简略地回道:“没有。”
“什么来路可查明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她,萧徽的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早先那个人出现在骊山,现在李缨又受了伤,很难不联想到一处去。她与萧裕之间的事并不是秘密,大概正是如此李缨才缄默不言。
入夜了,电闪雷鸣了许久的天穹终于倒豆子般刷刷地灌下雨来,暴雨抽打在周围的水面上噼啪作响,宛如正月里长安巷中四处燃放的爆竹,刺耳又喧嚣。过了许久,李缨低哑的声音模糊地响起在噪杂的水声里:“你相信我吗?”
他问了个尖锐的问题,正中萧徽的要害。是信李缨,还是信萧裕,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是永清,定是不作二想地选择萧裕,可是现在她是萧徽……萧裕的出现疑点重重,而李缨明知她身份隐瞒迄今的用意也值得推敲。
李缨知道她在挣扎,会挣扎至少说明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偏向他的,可一丝的偏向并不让他满足。但李缨也清楚,以她的心志与他两间的“积怨已久”,让她改变立场并非一件易事。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将伤药洒在伤口上,刚要开口却听她道:“现在,我信你。”
她总是令他充满意外,不觉抿紧嘴角反问道:“现在?”
萧徽点点头,将他的里衣拢起,想了想又松开:“现在我姑且信你,我也如实相告我并不知他人在何处,也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今日我与他是偶遇而已。”
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女人心狠起来可真叫人害怕,但心狠的对象只要是旁人不是他,他不觉反感反倒笑了起来:“我知道,”低头看看,“有劳太子妃了。”
她哼了声,裹起银泥罩衫,指着热水道:“自己将其他地方擦洗干净吧,我让人给你送套干净衣裳来。”
言罢施施然迈出泉室,临走前听到他在后面懒洋洋道:“此处有汤泉,你要不要一同擦洗擦洗?”
“不要!”她尖声拒绝了,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出,装作未曾听见他噗嗤一声的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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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想她前后也长这小子数来岁,临到头竟徒生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魄,想想真是悲愤又沮丧。喝了热汤,又捂了手炉,肚子已经不复方才天翻地覆的疼痛了,意兴阑珊地吩咐宝荣将衣衫送进去后让人找了张胡床搁在窗下,她一人坐着默默看雨。
今日从早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太多,她的脑子到现在都迟迟木木的,灰色的雨水结成厚实帘幕垂挡在天地间,远远近近一片混沌,和她的思绪一样找不着边际。
呆呆地对着瓦当垂下的“珠串”神游半晌,忽而她游移的眼光尖了尖,定格在远方某处,渐渐的那几片黑影变得真实而清晰,直到他们冲破雨帘奔向白鹿汀。她蓦然站了起来,想到李缨的伤口直觉来者不善,迅速地看向檐外,在看到严密守卫的兵士时放下些许心来。
那些禁卫显然也看到了来人,尚有数丈远即已全数戒备,禁卫长高声喝道:“来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