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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柯梦之印象里,她的高中生活专注在前三排,周围都是女生,男孩儿几乎没有,而同一个班级三年,项湛西那时候的圈子,似乎都在最后一排。
高强度的课业下,两人几乎鲜少有交集,柯梦之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往后数年,连名字都在记忆中褪去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姓氏。
如今她却想,自己当年是不是得罪过这号人,要不然他何以如此拿话刺她?
还是说他这个人,性格本就如此?
不管是哪一点,柯梦之都觉得自己倒霉,运气欠佳,老天要是照顾她,就算不赠她一个有度量好说话温文尔雅的领导,也该是个能平和说话对待下属的上司。
她现在迫不及待,只想赶紧结束这一令她焦灼难耐的车程。
可她很快又发现,项湛西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自己这边,后车座的阿姨心情平静下来后,他只用三言两语就解除了老夫妻对陌生人的讳莫如深。
他说:“刚刚怪我没说清楚,其实xx小区那一块条件不错,幼儿园、小学、医院、超市、商场都在那附近,很方便。早年我刚来苏市,就租在那个小区,虽然房子看着旧了些,不比新房,但社区条件成熟,能稳定下来买那边房子住下,条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小区环境很好,物业配备也全。”
他这一说,老两口顿时安心不少,阿姨也不哭了。
柯梦之这下惊讶地发现,项湛西似乎早从刚刚与阿姨的三言两语对话中摸透了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安抚的话全在点上。
她心中禁不住惊叹,这得有多强的观察辨识力?
而后,他对老两口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要暗自装在心中揣摩,咀嚼一番,更觉这人很懂语言技巧,同样的意思,如果她来说,搞不好还会让听的人心生嫌隙和厌恶,他却不会。
意识到两人之间光语言技巧就天差地别,她顿时有些丧气。
又暗自想,果然他那些夹棒带刺的话,都是专门特意说给她听的。
到了目的地,柯梦之什么话也没说,拎着包推门下车,后面下车的老夫妻早已开始四目环顾,紧绷的嘴角暴露了两人的紧张和一些掩藏在期待下的怯意。
时间已晚,天色未暮,柯梦之带着两个老人站在路边,询问:“阿姨你们有具体地址吗?”
一抬视线,却见那辆沃尔沃停靠到路边的白线内,驾驶座车门一开,项湛西从车上下来,关门锁车,抬步朝他们走来。
柯梦之愕然,心里砰砰打鼓。
不会吧,他是住这里,还是打算也多管一下闲事?
显然只能是后者。
柯梦之对这附近一无所知,老两口显然更信任对深谙小区环境的项湛西,有他主动帮忙,更方便寻找,于是连连道谢,一路上这夫妻两人胳膊挨着胳膊走,紧张的情绪溢于言表。
项湛西走在最前面带路,柯梦之特意落在后面几步,离他最远。
既然有具体的地址,找起来并没那么麻烦,只是旧小区改造后,门牌号似有变化,打听一圈,着才找到了那栋楼。
四人站在楼下,项湛西对老夫妻道:“就是这里。”
阿姨早已下意识握住了老伴儿的手,昂起脖子,看向最高层,喉头时时滚动。
她老伴儿叹道:“走吧,上去吧。”
阿姨眼眶当即红了,临到寻上门,又鼓起脾气,恨恨道:“叫她不听我们的!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柯梦之站在一旁,见到这番情形,忍不住想起了去世不久的爸妈,她垂下眼,不看不听不想,然而有些痛苦扎根在心底,克制带来沉闷的压抑,她觉得更加难受。
目光所及,周围一切都在眼里,项湛西脸色漠然,转头看到她,那副冷静的表情下,有一瞬间,似乎有些动摇,眼神迟迟没有转开。
上楼,柯梦之主动帮忙敲门按门铃,不久,门内有动静,大门从内被推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哪位?”
室内白色的灯光在屋门口铺陈开,这声询问落地后,久久没有声响。
屋子里传来小孩儿哒哒哒的脚步声,欢快地跑出来喊,:“妈妈。”
跑到门口,昂着软软白白的小脖颈,见到了一对陌生的老夫妻,对生人素来有些害怕的她朝妈妈身后躲了躲,闪亮的眼神透彻得没有一丝杂质。
突然的,一声抽泣在她头顶传来:“羊羊,快叫爷爷奶奶。”
老夫妻姓陈,外省人,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很是宠爱。
女儿什么都好,学习好又乖巧又懂事,长得十八岁,大学考到苏市念书。
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舍不得留在外地,早早打算,托好关系找好工作,就等她毕业回家,却传来女儿留苏的消息,问女儿,只说找好工作,再问,原来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儿,两人在大学里悄悄恋爱,相互承诺留苏一起工作打拼。
那之后,就和所有极端否认子女自由恋爱的父母一样,钻进牛角尖。女儿做什么都是错的,留苏不归家错,自己找到好工作错,找了个他们不喜欢的未来女婿更是错上加错。
这期间,陈小田或温言争取,或力竭反抗,或冷淡处之,到最后,换来的就是父母一句:“那你滚,就当我们从来没养过你这个女儿!你要去哪里工作要和谁恋爱结婚我们都不管!”
双方僵持,最后,再无联系。
多年后,就是现在。
陈小田的女儿已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姑娘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长得格外漂亮,也和陈小田当年一样,乖巧懂事。
丈夫是孤儿,没有来自长辈的传宗接代和寄托在姓氏传承上的压力和需求,也很心疼妻子,就让孩子随了母姓,取名陈照月。
归心照明月。
如今,这多年来横陈在双方心中的沟壑,终被岁月填平。
两代人,谁也没有记恨谁,也不想记恨谁。
陈氏老夫妻在孩子房间陪孙女玩儿,黏合这五年来在孩子生命中的空缺,小孩儿朦朦胧胧有意识,又或者,血缘内有毕生斩不断的千丝万缕,叫过一声爷爷奶奶,本有些害怕陌生人的她,也破天荒的,被老夫妇拥抱亲搂也未有排斥。
柯梦之坐在沙发上,打量客厅,房子虽旧,装修却十分温馨,到处都显露着女主人的温情和孩子天真的童乐,一个粉色漂亮的芭比娃娃就摆在茶几上。
两个男人在北阳台抽烟,陈小田端来茶水,招呼柯梦之。
坐下后,眼底还有没散去的红血丝,但脸颊额头满是红光,恐怕怎么都没料到,在这个夏日和平时一样普通的夜晚,迎来了与父母的悄然和解,也迎来了人生的自我释然。
柯梦之没吃晚饭,喝了一口水填肚子,只觉得更加饿。
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想起自己包里还有陈家老夫妻给的酸奶,想拿出来喝,又觉得当着人女主人的面这么做不好,犹豫来犹豫去,脑子里陡然晃过项湛西那句“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她暗自较劲儿,也不知道是和自己,还是和送她八字评价的那个男人,索性不管那么多,对陈小田道:“我带叔叔阿姨过来的时候刚好是下班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吃饭。”
陈小田当即懂了,连忙站起来去厨房,又说:“怪我,光顾着激动高兴,都忘记问你们有没有吃饭。家里有水饺,我自己包的,不介意就一起吃一点吧?”
柯梦之觉得自己和肚子终于得救了,又有些忍不住想,原来有时候真的不必太多顾忌。
北阳台,陈小田的丈夫给项湛西点了一根烟。
两个男人的胳膊支在护栏上,夜风吹来凉意,又将烟味卷入空中,一起带走。
项湛西两指夹烟,不过意思一下,并不常抽,也没有烟瘾。
陈小田的丈夫也只将烟夹在指尖把玩,一口都没有吸过,人撑在护栏上,垂眸看楼下,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傻笑了一下。
陌生人之间,反而容易交流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陈小田丈夫叹道:“这么多年,没想到她爸妈会自己想通,更没想到他们会主动找过来。”
项湛西:“没想到,不代表不会发生。”
陈小田丈夫:“这几年孩子长大了,偶尔想起来,也后悔当年太冲动。自己做父母,总为孩子想,小田她爸妈何尝不是这样。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就一身胆子和拼劲儿,暗地里怪过小田爸妈,觉得他们看不上我,就因为我出生不好,那就是瞧不起我。现在要我女儿看上和我当年一样的穷小子,我恐怕比小田爸妈当年还着急,非亲手把那小子撕了不可。”
陈小田丈夫打开话匣子,继续道:“当年啊,还是太年轻,要是懂得多,可能早也放手了。毕竟我老婆家庭条件其实很不错,不跟着我,什么苦都不用吃,但没办法,就是不懂。”
项湛西夹着烟,轻轻一抖,橙色的星火在风中一亮,烟灰簌簌飘落,他说:“就算懂,也不会放手。”
陈小田丈夫一愣,忽自嘲笑道:“你说的对。”
沉于爱情,又不甘心,浑身胆色和冲动,懂得再多又如何?
当年难道真的不明白陈小田离家跟着他个穷小子会吃苦吗?
明白的,现实大于一切,陈小田熬过的艰难早就陈列为事实摆在他面前。
可当年满满的“我会证明”“我会做到”“我会成功”在心中自我浇灌,多年后隔着时光的顿悟感慨,也不过是尘埃落定后不痛不痒的自我悔然罢了,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提到当年,都会后悔,可现实是,在当年,他没有让自己的爱情向任何人低头。
被窥破如此真相,陈小田丈夫并不觉得丢脸,过去已过于,现在才最重要。
他聊完自己,便顺着大家都有的聊天习惯,把话题扯向身边的人。
“看来你很有经验,”又见项湛西服饰考究,想来工作很不错,又是试婚年龄,便问:“结婚了吗?”
项湛西没说话。
那就是没有。
陈小田丈夫指了指屋子里:“和你一起来的,应该不是你女朋友吧。”
项湛西反问:“哪里看出来不是?”
陈小田丈夫一语道破:“很明显,她有点怕你,进屋子之后站得离你最远。”
项湛西倒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听到此话,不知想起什么,鼻腔了嗤出一口气,回道:“是怕我。”
陈小田丈夫又说:“你条件比我强多了,不怕没女朋友没老婆,我当初就是癞□□吃天鹅肉,死不放手,好在现在终于熬出头,不用让老婆继续吃苦。”
项湛西幽幽道:“你谦虚了,我不如你。”
陈小田丈夫有些疑惑。
项湛西手指点了点烟,垂眸,平静道:“一无所有,偏偏心生向往,勇气胆色一个不少,抓在手里始终不放,这些我当年通通没有,除了和你一样一穷二白之外。”
陈小田丈夫没料到竟然遇到过去人生境遇相同的人,听到这番话,下意识宽慰道:“没事儿,”又说:“呃,其实只要对方没结婚,现在你照样还能争取。”
项湛西这时候才将烟触到唇边,眯眼,吸了一口,幽幽道:“不行。”
陈小田丈夫:“怎么会不行?”
项湛西:“因为她讨厌我。”
不但讨厌,而且漠视,更甚至——曾经如厌恶过街老鼠和下水道里的蟑螂那般厌恶他。
如今,还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