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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病房里转了一圈,宽敞的单人间一尘不染,窗帘拉开了半扇,晌午的阳光映在眼睛里,有些刺眼。
毕超在,房里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病床是空的。
只有顾曳没了踪影。
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从床头一直摆到门口,苏黯越过那些花,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他留下的手机,眼睫垂了垂。
“他刚动完手术,你们也不跟着点……”
且不说他是个病人,身体状况不好还需要人随时照顾,就说江尧刚死,他们怎么就能这么大意……
苏黯抹了抹眼角。
这男人总说江尧自负,可回过头想想,他这人又何尝不是?身边围着这么多手下都全当摆设,除了照顾她之外他从来不用。他自己现在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啊,做人怎么能这样……自视甚高,行事果断,总以为自己能够运筹帷幄只手遮天。
“老大心情不好,我们跟着,他只会发火。”
毕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话之余,略带着无奈。
如果在不熟悉的地方倒也还好,但在三院里,他跟顾曳到底还顶着个医生的名头,出了这个病房,两个人就是同一个科室的上下级关系。
顾曳不听劝,他不肯回美国,八成以后还是要留在三院工作的。医院里人多口杂,他们要是贴身保护他反而容易惹人注意。顾曳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想让他们走,临走前,他们这些人也帮不上别的忙,那顶多……尽量不再给他多添麻烦就是了。
苏黯不知道毕超和顾曳的想法,这两天在医院里,她基本上也没怎么跟这两个男人说上话。
“毕超,其实顾曳……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不近人情。”
她下意识地替他说话。
经过了这件事,苏黯大致想通了,顾曳就是那样的人,有些话,如果要他亲口来说,他大概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就算顾曳总是欺负毕超也好,总嫌弃他恼他也好,但苏黯都看得出来,他心里面其实是挺喜欢毕超这个啰嗦麻烦的小“同事”的。他性子闷,没有什么朋友,在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去了美国之后,就更不可能交的到了。
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能有人陪他说句话,聊聊天,哪怕他是把他气得暴跳如雷张扬舞爪,也总算是有人在帮着她,让他有喜有怒,活得更像是个人了。
“毕超,我把我之前的话收回来,我们还是朋友。”
高岚说得对,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要看心的。
那天在神经外科的洗衣房,她撞见了死去的江尧。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江尧死了,毕超也不知道,但他听见了她的惊呼声,连一刻犹豫都没有,就奋不顾身地跑了过来。
真心是做不得假的,她很感谢他。毕超是个很称职的下属,很合格的朋友,她很喜欢他,由衷的喜欢。
虽然他偶尔笨笨的模样,会让人抓狂,但他是真的一心一意地在保护顾曳,保护她。他没有害过他们,在江家那样的环境里,很难得,很可贵……这段日子里,他把顾曳照顾得很好,她真的很感激他。
苏黯伸了一只手过来,毕超低着头,摸着后脖颈粗硬的发渣,有点不好意思。
“嫂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可没说过咱们俩是朋友啊。”
老大说过,想活命,就要离苏黯远一点。
他哪敢跟她沾亲带故的。
“顾曳就是个小气鬼。”她笑中带泪,抓起了他的手腕就握到了手心。宽厚的手掌,比顾曳的手心要粗要硬,汗湿的掌心,明显能感受到一层厚重的茧。
顾曳手上也有茧,但他的茧在指尖,毕超的却在掌心。
“我右手的事情,你应该也早就知道了。都是神经外科的医生,那期间,你肯定也跟着顾曳费了不少的心吧……”
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忘掉了自己的初衷和初心,苏黯面对着毕超,有些惭愧。
她不能拿自己的无知当借口。
他们在背地里为她默默付出的一切,肯定远远比她能够设想到的还要多的多的多。
毕超也跟着笑了,“我水平不够,老大没让我帮忙。不过那时候陪你去香港,其实是我自作主张下的决定。”
顾曳根本就不知道帝都的情况,所以他后来在香港见到他的时候,才会突然之间生了那么大的气。其实顾曳当初留毕超他们在帝都是想让他们随时保护苏黯的安全的,却没想到苏黯临时起了想法,毕超他们来不及阻拦……
他不能让他们家嫂子出事。
毕超当时就这个想法,他心一横,谁也没打招呼,就擅自跟着她上了飞机。
“因为这个事你也没少挨骂吧?”
苏黯能想象得到顾曳背着她,对着毕超咆哮怒吼的样子。
毕超憨憨地咧了咧嘴角,“习惯了就好了。”
跟着顾曳这半年,他什么苦头没吃过。没日没夜连轴转的手术,去医疗支援还突遇山体滑波,一边帮苏黯搬家照顾病人,伪装着普通人的生活,一边又要背地里还要收集情报,时刻盯着顾曳和江尧两方的一举一动……
“可真正辛苦的还是老大。”
这些年,顾曳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他是个好男人,嫂子,你别放手。”
日后没有了江家,没有了他们这群手下,顾曳一定会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的。这些日子,苏黯不在顾曳身边,顾曳每天躺在床上魂不守舍的,别说笑了,连句话都懒得施舍,滴水不进,跟具躺尸差不多。
苏黯低了低头,低喃了一句——
“又是这句话。”
……“小黯啊,我觉得你遇着好人了,你可千万把握好,别撒手啊。”
那天在老家的墓园里,秦园长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当时只想着她母亲的事,她以为顾曳在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傻呢……
做错了的事情,一字不漏。对她好的事情,只字不提。
苏黯深吸了一口气,穿过一片花海,便又走了出去。
临关门前,“嫂子,你去哪儿啊?”毕超忍不住问道。
“去找顾曳。”
苏黯回了一句,关上了门。
后背紧贴着深色的门板,她知道他就在楼里,但她要慢慢找,她想让自己也深刻地体会一下,那种求之而不得的滋味,是多么难熬。
……
“小姐,你结过婚了吗?”
“……”
“想要骑车,就不该穿裙子。”
“……”
“我不是没说!而是……我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
“……”
“小黯,你也知道这世上的东西,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嘛……”
“……”
“不好意思,苏小姐,我要去哪里,也是我的事。”
“……”
……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荡,傍晚三四点钟,斜阳照在金黄的树叶,闪耀夺目,将金色的色彩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觉得脚上坠着千斤,一步比一步沉。
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泥土和灰尘的味道越来越重。不远处窸窸窣窣,突然传来了一道惊呼,苏黯下意识地探身去看,脚下却没站稳,身子一歪,几近要倒。
“小心!”
还在重新修葺的三楼大厅,一只结实的胳膊猛地拽住了她。苏黯惊了一下,将将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踩在几乎悬空的钢筋水泥上……
“顾曳……”
苏黯怔然地回过头,顾曳一把把她拽到了承重墙一面的角落里,一只手用力地撑着墙壁,目光狠厉,紧咬着牙根。
“干嘛?”自杀啊!
他刚回到病房,听闻毕超说苏黯在找他,一阵狂喜。
兴冲冲地跑到保安室,结果调出来各个楼层的监控器一看,她竟然跑到b栋的三楼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啊?走路也不看路,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啊!
苏黯看着眼前的人,愣了一愣,挂在眼角的泪珠还没干透,突然,对着他,又流了下去。
哭……
又哭……
她这些天对着他,不是冷眼,就是默默擦眼泪。顾曳侧过了脸,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转头看向窗外。
“你再这样我也要疯了。”
他装凶使横也不行,装疯卖傻也不行,她到底要他怎么样啊?他也是人,还是个男人,她觉得他受得了她天天在他面前以泪洗面吗?
“你母亲的事情我都已经解释过了,我母亲的事情我也已经派人解决了。苏黯,你还想我怎么样啊?”
她这些天不愿意见他,他也没有霸王硬上弓啊,他除了不让她离开医院,他还干什么了?
她让他看医生他就看,她让他安心养病他就养,高岚还是她自己叫去的,24小时寸步不离那也不是他下的命令。欺人更甚的是,这期间她宁肯听信毕超那小子的胡言乱语也不肯跟他说一句话,他想知道她的情况,想知道她的行踪,他还得看监控器!
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他却连通电话都不敢给她打,真是生怕两句话说不对又惹火了。
“苏黯,我就那么好欺负是不是?”
他这辈子没受过的委屈,全都被她还回来了。
苏黯一吸一顿,抽搭了两下,“又不是我存心想让你受欺负的……”
说着,她仰头望向他,红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几天都是一扫而过,她也没好好看看他,一转眼,人又瘦了,脸颊凹陷,皮肤也糙,脸上都没肉了。
“我每天给你做的饭,你到底吃没吃啊……”
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侧脸,眼泪掉到了男人胸膛的那个位置。他到底是个病人,她就是生气,她就是再累,她也没想过要饿着他啊……
“没吃。”
每天都让高岚拿来拿去,他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她做的,全便宜毕超那混小子了。
侧脸被她微凉的指尖轻巧碰触,顾曳呼吸一滞,倏尔,用力地拥她入怀。间隔了太久的亲密,他都快忘了他上一次抱她是什么时候了。
鼻尖埋在她柔软的发丝,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性子倔,我很多时候会意气用事,而且一旦生气起来别人说什么话我都听不进去,我知道,我知道你母亲的事儿我不应该瞒你,我应该在追求你之前就把真相全都告诉你……”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顾曳只好又低了低头,放轻了语调,“不……不对……我……我应该在十几年前,在商厦门口认出你那次,我就应该告诉你的……”
他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不管什么错,全都是他的错。
被他抱着,听他说着这些话,苏黯脸颊贴在他胸口,泪水止不住地流。
一行晶莹的泪水顺着他低矮的领口滑进了他受伤的左胸,苏黯稍晚一步发现,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擦了擦——可千万别感染了。
顾曳连忙抓住了她的手。
试探性地问道,“你关心我?”
“……”
苏黯怔然了一瞬。
她这些日子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竟然让他连她是否关心他这种事情都不敢确定了吗?
苏黯红着眼睛,想抽出自己的手,顾曳不放,他怕她跑,他怕她跑了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苏黯,我现在的心脏不能剧烈运动,你如果跑了,我追不上你。”
他正在在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跟她说话。心脏修复手术,他能在一个星期之内下床已经是很快的愈合速度了,她现在如果真的跑了,他就算是搭上他这条烂命不要,他也追不上她。
“我能去哪儿?”
苏黯抽泣了两下。他总是怕她跑,他总是怕她丢下他。可他不知道……她的心都长在他身上了,根深蒂固,失了他她也活不了。
她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