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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几人从刚刚的情绪中平复下来,晏离向甄陶问道:“师父的药怎么样了?”
“已经给他老人家服下了,幸亏是这样,刚刚只不过隔了半个时辰,我端着药进屋时,寒冰已经将师父和被子冻在一起了,差一点就……”甄陶有些后怕的说道。
“居然这么严重?”游云大惊,“我还以为,师父这次也能像之前那样撑过去……幸好,你想到了叫云树去渊海师傅那取药。”游云摇头自责道。
而晏离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目光里透着些复杂的意味。
“阿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甄陶见晏离神色有异,皱眉问道,“难道,这一次寒气发作,师父他……”
晏离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脸上一直都有的笑意也少了很多。
“你!”甄陶愤然往他肩膀了锤了一下,“你何至于此!”
“我……”晏离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眼里满是痛楚。
“师兄,我们还是自私一点好,虽然对师父……但你无需背负这些。”游云缓缓说道。
云树左右看了看,然后拉了拉他们的手臂,“不要吵了,我们去看师父吧。”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随即带着云树,一起快步走向正屋。
推开屋门,几人轻放着脚,走入了内室,在屋内床榻上,枯瘦的老者已经坐起,白色的麻衣松垮的披在他身上,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胸口,周身的皮肤都泛着些暗红色,但在眉毛和胡子上,还敷着一层冰霜。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长串白色寒雾,寒气愈来愈稀薄,老人体上肤色也开始恢复正常。忽然,他一手撑在了膝盖上,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重,声音听上去如同有一把锉子在他的胸腔里摩擦着。
“师父!”晏离低喊一声,急忙上前去给他敲背,良久之后,他才停止咳嗽,稳住了呼吸。
老人慢慢挺直了腰,半眯着的眼睛开始睁开,如同渐渐苏醒的雄狮,在最虚弱的时刻依旧有强大的气势,他的目光在面前激动的四人身上扫过,沙哑出声道:“我睡了多久?”
“已经快三天了……”甄陶红着眼睛说道。
老人用凌厉的目光看着晏离,“我已经给你留了话,也做了交待……”
晏离不语,面含悲切地弯腰下拜。
“没出息!”老人斥责道,“死便死了,谁能逃得过?有什么可伤心的!”
“可是……”甄陶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我们做子女的,怎可以眼睁睁的让您陷入痛苦。”
老人深吸一口气,话语声渐渐浑厚起来,“然后呢?然后你们就去找了那个老瘸子?!”
“我们没有找渊海师傅,只是用普通的……”游云出声辩解道。
老人一巴掌拍在席上,大怒道:“还敢说谎!”游云咬紧牙关低下头去。
“北荒最不惧严寒的冰熊,甚至是那些夸父,都抵御不住多颜.蔑尔骨的寒气,它在我的体内三十年,早已经侵蚀了我的脏腑与经脉。这一次,再不会同以往,寒冰会充斥在我的体内,血液和肌肉都会被冷冻,直到最后变成一块冰雕,就像那些已经被霜王杀死的人一样!”
老人扯起了袖子,看着自己黝黑枯瘦的手臂,“我不认为,凭我自己仅剩的力量,还能苏醒过来……药物生出的热流正在我体内和经脉中穿行,能有这样的效力……除了找那个瘸子,你们哪里还能弄到?”
甄陶垂泪说道:“我们知道寒气带给您的苦楚,我们不想您的意识还在,而身体却变成一具冰冷的躯壳,要在漫长的煎熬中死去……”
“这样失去您,我们同样会感觉罪恶,直到我们也死去,才能消失。”游云红眼讲道。
“所以,你们选择想尽办法来救活我……”老人勉力压下咳嗽,喘了几口气,抬头大声道:“难道你们不明白么?即使暂时摆脱了霜王的寒气,免于痛苦的死去,我也会依旧活在这痛苦之中!我更不愿受他魏渊海的恩惠!更何况!”
老人一手指向北方,“死在霜王多颜.蔑尔骨的手里,是身为武士的荣耀!你们难道不愿成全我吗?!”
他看着晏离怒道:“你已经足够担负今后的事业,我也没有什么再可以教你,他们有你照顾,我也放心……你们都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明白什么是牺牲!这样的药材,放在术士的手里,能帮助一千人撑过半日寒气的侵袭……”
老人又是一阵咳嗽,挥手制止了想要上前的晏离,随后缓声说道:“不能物尽其用,让我这条命,又多背了一份愧疚……”
“都滚出去!”老人猛然喝道。
几人一颤,头埋得更低,默默地退了出去,然后转到屋后,蹲下围成了一个圈。
“想不到师父会这么生气。”游云闷声道。
“是因为我用了渊海师傅的药么?”甄陶捡起根小枝条,在地上划拉着。
晏离叹道:“从我们小时起,就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一遇到一块儿,就会生出敌意……”
“他们不是仇人。”云树坚定地说道。
“对,当然不是,大师兄的覆海决,都是渊海师傅教的,还一直在指点小师弟的破军雷。”游云点头道。
“师父和渊海师傅,都曾是那个军队里的……可能,是因为某件事情?”甄陶一眯眼,低声说道。
游云想了想,道:“你是想说,这是一个兄弟情深,然后反目成仇的故事?”
甄陶眨眨眼睛,点了点头说:“可能是这样!”
晏离苦笑,“你们啊,但是现在怎么办?师父还在气头上呢……”
云树一举手,“我去打点酒!”
游云当即一巴掌拍到他脑门儿上,“这时候给他老人家喝酒,找死啊!”
“哦……这倒也是啊!”云树不住地点头。
此时甄陶忽然眼睛一亮,她站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向了窗子,手在背后勾了勾,另外三人对视一番,均摸不着头脑,也都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甄陶头靠在窗边,小声的对着屋里道:“师父,师父,想不想听我给您唱首歌?”
片刻后,房里出来老头的声音,“不听!都给我回房去!”
晏离和游云面面相觑,晏离拽了拽甄陶的衣袖,悄声道:“要不,我们先离开,让他老人家静一静……”
甄陶却未放弃,手放在嘴边摆了一下,示意几人不要说话,然后挺起胸,清了一下嗓子,启唇唱道:
“吾撰文持武,建中兴巨城,当载于青史书图……”
这首本由男子唱的悲愤歌,从甄陶口中出来,舍去了大多豪壮之意,但在她黄鹂啼鸣般的声音里,又增添了很多婉约凄美。
屋中的老人并未再说什么,叫外面的几人暗暗欣喜,随着歌声,晏离三人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飘忽,沉浸其中。
“吾握三丈旌节,聚中州士夫,两河豪杰尽归主……”
甄陶一换气,声线再拔,唱道:“将功成,却为权臣妒,无奈落奸谋。南疆路,风愁雨怨,遥遥万里,长泪洒青无……”
不料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响,应是老人拍了下席子。
“前朝那个据说有经世之才的巫马将风?还不是被皇帝带了枷锁,赶到了青无城!绝食而死的懦夫,有什么好唱的!”
甄陶打住歌声,吐了吐舌头,随即又起了一调,唱起了一首鏖兵曲:
“枪刀军马无边岸,金鸣鼓振动天关,黎民惊走牛羊散,胆心寒!”
“长戈万箭倒战马,慌兵扑地抢征鞍。浩荡北荒无平安,鬼门关——”
“败残军……”
唱到这里,又听到屋里一声响,“当年北荒七十部落南下,蓝河以北尽成血路!不过是趁我军刚平定南方,还未抽身北上,一群只知道欺凌弱小的蛮子,有什么好唱的!”
晏离和游云的嘴角都勾了起来,云树也低头窃笑,甄陶气恼一跺脚,再次张口:
“我是乃普天下儿郎领袖,盖神州英豪之首,铁意不改常依旧,何惧可至我心头?”
歌声清越,尾音颤颤,随后,甄陶挑眉一拍手。
“覆铁甲、披战袍、再上华兴城楼!”甄陶神采奕奕,再唱:
“歌无畏、铜樽捧、与恶虫战无休!”至此,晏离,游云,云树皆随甄陶一同击掌。
“汝道我老矣,暂休,万敌中心走,授首!”
“我即是,神武鹰营都帅头,深陷黄泉不肯休,纵使魂魄丧冥幽,看天!吾等亦在兵狼烽火路上走!”
甄陶一曲从头至尾唱罢,四人忙靠住窗,屏着呼吸,探耳细听屋内动静。
良久,只听老人一拍席子。
“回房!”
四人欢呼一声,开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