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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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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流言又换了新的版本。从“皇长女病疾,乃有人刻意谋害”成了“皇后不满德妃独宠,不惜以子之身犯险”。都不用说的有鼻有眼,现场几十双眼睛瞧着,言之凿凿。

    郑梦境身子重,不易搬动,又是在坤宁宫被推倒的,当下就留在了坤宁宫治疗。

    永年伯夫人再来不及去想“竟招得虎狼入宫”,只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她再不灵醒,此刻也知道犯了大错,又因年事已高,一惊一吓之间也病倒了。

    坤宁宫一下又多了两个病患。

    乾清宫与坤宁宫离得近,嗓子大的在靠近的那边墙吼一声,乾清宫那头洒扫的就能听见。郑梦境又是朱翊钧的眼珠子,洒扫的小太监一听见坤宁宫里的动静,赶紧上报。史宾赶忙叫了个机灵的跑了趟坤宁宫,不过片刻就知悉了所有事。

    这等事不能瞒,也瞒不住。史宾不加思考就回禀了朱翊钧。

    朱翊钧当下将内阁四位大学士觐见之事一推,不等张宏准备銮驾,跑着就去了坤宁宫。

    王喜姐方悠悠转醒,就听说朱翊钧快到坤宁宫的事。再一听心腹都人转述,她不禁悲从中来,“母亲害我!”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事,披散着头发,穿着中衣就跑去院前跪着请罪。

    刚跪好,朱翊钧就跑进宫来。以他的性子,很想就此不管王喜姐,但想着皇后到底不易,兼皇长女的病多日不见好,事儿由并非皇后所为,还是软了心肠,没有直接擦身走过。他走到王喜姐的跟前,不情不愿地梗着脖子,把头扭到一边,“皇后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朕心里自有分寸。”

    王喜姐差点没当场吐口血出来。怎能与她无关呢?事情发生在坤宁宫,是她的地盘。动手的是永年伯夫人,她的亲生母亲。说不是她私下授意,一百个人一百个不信。

    就能这么巧?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人好心带着礼物来探望就挨了打。

    自己这回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王喜姐还得把自个儿的娘从里头给摘出来。

    王喜姐在张宏的搀扶下起身,面有菜色地望着朱翊钧匆匆前去探望郑梦境的背景。她心里也明白,今日之事责罚定是少不了的。只端看朱翊钧是什么意思了。

    谋害皇嗣,多大的罪名!

    王喜姐想起冲动的母亲,心里又气又悲。真个儿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翊钧见到郑梦境的时候,太医还没来——没乾清宫和坤宁宫离得那么近。朱翊钧本就不高兴,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当下便怒道:“太医呢?!快快领来!”又心疼郑梦境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地在角落里唉唉叫着,“小梦?小梦,别担心,朕来了。”

    郑梦境微微睁开眼,咬着下唇朝朱翊钧一笑,又皱起了眉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朱翊钧秋狝时看到的护崽子的母鹿,心里好不心疼。他撩了下摆,坐上榻边,拉过郑梦境的手,冰凉冰凉的,“小梦,小梦。”

    王喜姐拉了脱袍卸环的母亲,与太医一同进来。她望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咬着下唇,寻了个角落和母亲一同跪下。

    太医们轮番摸了郑梦境的脉,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责任都往永年伯夫人身上推,除煎了副安神汤外,旁的都不敢用药。

    朱翊钧年少时,在张居正和冯保的严苛教育下也算是饱览群书。安神汤是寻常药方,他一闻味道便知道,乾清宫里常备这个。眼见着郑梦境疼地满头汗,心里的焦急转为大怒,“德妃受难,皇嗣危急,尔等便拿这等寻常汤药敷衍了事?!”

    最为年长的太医赶忙上前分辩道:“陛下息怒,非是臣等有意敷衍,实乃郑娘娘如今身子重,不能轻易服药,恐对腹中皇嗣有害无益。”

    朱翊钧不通医理,只得当太医们是尽心治疗,可心里到底怒气无处发泄。他余光瞥到一旁跪着的王喜姐和永年伯夫人,当下沉声道:“永年伯夫人居心叵测,谋害……”

    刚服下安神汤的郑梦境拉了拉朱翊钧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朱翊钧赶忙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小梦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郑梦境摇摇头,开口便是求情,“是奴家自己个儿没站稳,不赖伯夫人。若伯夫人真有罪,也当是出言不逊。”

    永年伯夫人恨得牙痒痒,心中暗骂,要你个狐媚子假好心求情,呸!

    朱翊钧也颇有不满,“你就是心太善,才被人欺负。此事断不能就这么轻易了了。”

    王喜姐闻言,脸上越发苍白,整个人都微微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郑梦境把头往朱翊钧那处探了探,朱翊钧会意地取了丝帕替她擦汗。她轻轻地柔声道:“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且替咱们的皇儿积福才是。”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听见,旁人离得远些,都不知郑梦境说了什么。朱翊钧拗不过爱妃,心下一软,叹道:“便依德妃言。”又横了眼永年伯夫人,“总要小惩大诫,永年伯府三月内不得入宫,闭门思过。”

    王喜姐拉着不情不愿的母亲连连谢恩。

    永年伯夫人一面磕头,心里一面酸涩。自己的女儿竟还抵不过宠妃的微言,可知素日自己瞧不见的时候是何等悲戚。

    心下又给郑梦境记上了一笔。

    郑梦境服下安神汤,觉得好受些了,便赶忙要求回翊坤宫去。

    坤宁宫到底是皇后的居所,她一个妃子在此处长住又算什么呢?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床上扶下,同怀抱着个易碎琉璃瓶似的对待。他坐在銮驾上还频频回头,看着后面的郑梦境。看郑梦境朝自己不断地报以安慰的笑容,又暗暗咬牙。他原先想着要给永年伯加恩,权当宽慰忧心皇长女的王喜姐。

    如今,呵呵。

    郑梦境坐在肩舆上,手抚上肚子,低垂着眉眼。前世并没有这桩事,皇长女的确大病过,但事后又好了,只身子不若先前康健。打那之后王皇后就一直与自己不甚和睦,处处防备自己。本还不知是为何,现下却是明白了。

    谣言乃有心人推动,这是很明显的事。郑梦境甚至不用想,就知道从何处流出。她不欲与景阳宫相争,没有本钱,也没有必要。与景阳宫抗衡,就意味着要对上李太后。郑梦境自认没有把握让朱翊钧在自己与生母之中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既然事情与坤宁宫相关,那从坤宁宫入手便是了。

    只苦了腹中的皇儿。郑梦境感受着腹中的胎动,心里有些苦涩。前世的时候,因她不留心,这个孩子甫生便亡。这是她的第一个皇子,却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曾。

    虽然自己在跌跤的时候早有准备,先扶了一把桌子,又以双手撑地,没叫肚子碰着,可到底还是受了惊。她之所以疼痛不止,乃是腹中胎儿受此惊吓不住地胎动。

    郑梦境双手紧紧握成拳,只要皇儿你平安诞下,为娘一定尽心尽力地抚育你长大成人。

    有前世之痛,今生郑梦境再也不想失去自己任何一个孩子了。六个孩子,到最后只余下福王与寿宁两个。

    銮驾刚一落地,朱翊钧立即下来往后头去,亲自搀着郑梦境进殿歇着。

    看着又湿了一块丝帕,朱翊钧死死皱着眉。到底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叫小梦好受些呢。

    郑梦境已是好受许多,方才在回来路上,她脑中已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不仅可以替自己保住皇儿,还能叫朱翊钧一尝夙愿的人。

    郑梦境拉住朱翊钧的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都是奴家不好,竟叫陛下罔顾政事,心忧奴家。”

    朱翊钧心疼地捏紧了她的手,“不妨事。外朝内廷那么多人,难道就整日等着朕件件下旨去处理?那还要他们做什么。”

    大明朝的官制有所不同,便是没有皇帝督朝,亦能运转。否则嘉靖帝醉心养生,不理政事的时候,大明朝早就垮了。

    “陛下岂可这般说。”郑梦境蹙眉,对他的话很是不满,“陛下身系万民,本就不该于后宫之事上太过操心。”

    朱翊钧赶紧拦住郑梦境的话头,“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等会儿就回乾清宫去,好不好?”虽然话听着不耐,可心里甜滋滋的。朱翊钧还是分得清佞言善辞的,见郑梦境明明身子不适,心里必定极想自己留下,却还是赶他回去做正事,桩桩件件都是向着自己。

    如果小梦是皇后,便好了。

    朱翊钧把人抱进怀里,忍不住这么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隆起的肚子。

    这样自己就不必与朝臣争辩,非得立景阳宫的那位做太子。皇后所出的元子,顺理成章合该是太子。

    郑梦境揣度着朱翊钧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家想为陛下举荐一人,或能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轻轻拍着郑梦境,不甚在意地道:“哦?小梦想举荐谁?不妨说来听听。”

    事不关外朝内廷,朱翊钧还是愿意给郑梦境一个面子,提拔她所看好的人。

    “奴家听闻肇庆有一意大利亚人,名唤利玛窦。此人似乎于药理之事颇有些研究。”郑梦境看着朱翊钧陷入思考的神情,再加把力,继续说服,“皇后娘娘不是身子不适?多年不曾诞育皇嗣了,兴许……其有法子,也说不定。”

    虽然郑梦境说的隐晦,但朱翊钧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不确定地看了眼郑梦境,“小梦……这是替皇后说项?”

    朱翊钧不信,人家母亲刚打了她,这边儿就为人家着想?就是心善也不至于此。

    郑梦境摇摇头,“奴家嫁于陛下,便理当替朱家着想。有些话,虽大不敬,奴家也不得不说。”她认真地看着朱翊钧,“我泱泱大明已数年不曾有嫡子继承大统,此非国祚之象。”

    朱翊钧果然冷了脸,“德妃慎言。”

    郑梦境拉紧了他的衣服,急切地道:“陛下!奴家所言虽僭越,但陛下心知并未妄言。”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他能疾言厉色地驳斥郑梦境,却骗不了自己。

    这的确是实情。

    同时也是朱翊钧那么希望有个嫡子的原因。南边倭寇的侵扰,北边地察哈尔、土默特等部一直虎视眈眈,更有开始壮大的海西女真隐隐有与科尔沁部联手的迹象。每每想起这些,朱翊钧就心生对正德帝的羡慕。正德帝再荒诞,却也御驾亲征,大败蒙古小王子。

    朱翊钧知道自己身子弱,也不好武,真要御驾亲征,怕只能落得土木堡之变的羞辱。也正因此,他转而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嫡子,来证明在自己的手中,大明的国祚会继续绵延下去。

    没有嫡子,一直是朱翊钧心中的一根刺。

    半晌,朱翊钧道:“小梦难道不希望自己生下皇儿,让他坐上太子之位么?你知朕不喜皇长子,若是你所出,朕必会令他坐上太子之位。”

    郑梦境心中苦笑。

    你想,但你却做不到。

    朱翊钧等了许久,都不见郑梦境说话,自以为说中她的心事。先前为皇后所言,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为,心下有些不喜,面上也淡了下来。

    却听郑梦境说道:“陛下,奴家岂会不想呢?为娘的,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了他。但比起太子之位,奴家更不想皇儿日后成为党争的靶子。”

    朱翊钧一怔,这是他不曾想到的。

    “奴家不希望陛下日后因群臣党争而烦恼忧心,更不愿皇儿与皇长子为了太子之位兄弟相残。”郑梦境看着朱翊钧,“奴家只求陛下日后许皇儿一个离京城近些的藩地,便是家书来往也快些。”

    朱翊钧早就发现朝上党派林立,党争迭起。不少外朝臣子以地域区分,齐楚浙党泾渭分明。他本欲开放言路,谁料却成了党派相争,自嘉靖朝以来,党争便愈演愈烈,时至今日已是拦不住了。清算张文忠公之事,也让朱翊钧发现自己对朝臣、内监的约束实在很小,甚至无法做到旨意的顺利实施。

    如今皇子还小,且只有朱常洛一人,是以朱翊钧并未想到日后会遇到的麻烦。郑梦境的话,刚好点醒了他。

    皇明祖训有言: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但这一条早就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

    朱翊钧的手捏成拳又即刻松开,□□开国,定下此训确有缘由。

    他并未立刻答应郑梦境,只道:“且容朕想想。”

    郑梦境知道朱翊钧并未完全信任自己,但这不打紧,眼下要紧之事,是先将利玛窦召来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