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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尘埃落定后的第三周,薛朝瑰终于停止了谩骂,薛宅骤然冷冷清清,每天除了心恕的啼哭,再没有半点声响,我问姜婶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她说怕打扰我,谁也不敢出声惊动。
我每天会在薛荣耀和薛止文的灵堂前上三炷香,跪下诵经两个时辰,周而复始从不间断,姜婶告诉我并不需要如此,老爷也希望我能带着二小姐好好生活,不要沉湎于他的逝世中悲伤欲绝不可自拔。
我能说什么。
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桩惊天阴谋,它必须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这样一个秘密藏在我心里,我终日寝食难安,为了赎罪,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我只能用我能做的方式去弥补和偿还,还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超度。
超度因我而死的两条亡魂。
我从灵堂里诵完一本经出来,正好看到姜婶打开门迎进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我以为这人是薛荣耀之前的熟识,特意到府上吊唁拜祭,我刚要侧身招呼他,他直奔我走来,问我是任熙女士吗。
我有些茫然点了点头,问他什么事。
他面色郑重对我说,“薛夫人,本月29号,即三天前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我方律师事务所接待了荣耀集团董事长薛荣耀先生,受他本人亲自委托,签署了一份财产继承协议,并进行全程公证。这分继承协议根据薛先生口述,是他身后遗嘱。其中写明他在外省购置的两套海景别墅由长女薛朝瑰女士继承,他其余私人财产全部充公,荣耀集团扣除十七年欠缴税款及不正当资产来源共计十一亿八千三百万,这些之外总价值约七十余亿的上市股权,其中百分之四十二为薛先生持有,经他本人录音、书写和口述,交由薛夫人任熙女士继承。也就意味着,您现在是荣耀集团第一继承人,第一股东,兼薛先生生前职务董事长一职。”
我呆滞看着律师,是什么样的感受,在荒无人烟的破败的郊外,没有人烟,没有村庄,没有河流,我又渴又饿,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城堡,里面应有尽有,它不只是救了我的命,更拯救了我枯萎的魂魄,我死寂的心灵。
律师看我满脸僵滞疑惑,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双手递到我面前,“请您过目。”
我垂下眼眸,我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像踩在了刀锋上,割出了一道道血斑。
我又愣了很久才颤抖着手接过来,当我看清楚这张遗嘱上的每一项条款,几乎都是在给予我一份长久的保障,对我非常有利,而最后落款处薛荣耀的亲笔签名,几乎摧垮了我刚刚才恢复的心。
我害了他,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我委实没有想到他舍得把毕生心血交给我而不是自己的女儿,他到底有多喜欢我,才会甘愿糊涂。
我不相信他就是这样一个糊涂的男人,他只是收起了他的猜忌多疑和敏感,对我统统不作数。
我死死捏住那份遗嘱,荣耀集团他名下的所有股份,一旦我拥有了这样的东西,我将会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权人。
荣耀集团被没收充公的财产占据了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虽然它的势力和基础不比往昔,但想要甩掉其他企业还是绰绰有余,它依旧站在金字塔尖,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而我任熙,可以成为它实实在在的控制人。
这样的震撼,足以把整个东莞炸裂。
“这笔遗产,可以由我再转赠给别人吗?”
律师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薛朝瑰,荣耀的女儿。
他很不解,“您是他的配偶,您最有权力支配和享有。”
“可我…我想把它给荣耀的女儿。”
律师笑说,“那它还会是荣耀集团吗?是否会成为崇尔集团的分支呢?您的大方和慷慨,我很理解,但想必薛先生也是晋国深思熟虑,最大限度保障您的权益,也为他出嫁的女儿留一条后路,如果薛小姐与严先生并不和睦,最终有背道而驰的一日,薛夫人能够接纳她,给予她和出嫁前一样优渥的生活,就是对这份遗产最妥善的处置。”
我心里狠狠一颤,严汝筠狼子野心,他的确会打这份遗产的算盘,而它在我手里比在薛朝瑰手里更安全,至少我再也不会为他甜言蜜语而动容,但薛朝瑰还是糊涂的,在她的娘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今日,她视他为自己唯一依靠和后路,很有可能为了牢固自己的路,而做出一些不理智伤害自己利益的事。
她和我不同,当权势金钱和拥有这两者的男人摆在同一个位置,我会毫不犹豫摄取前者,让自己成为财富的掌控人,所有人。但薛朝瑰和天底下大多数女人更想要后者,一个地位高贵权钱充裕的优秀男人,以作这样男人的妻子为荣,当炫耀的资本。
为了提前给荣耀内部的股东高层打个预防针,省得我登位之路不顺,我特意安排律师和薛荣耀的秘书先我出面之前在大会上宣告这件事,果然不出我意料,一场血雨腥风的内讧拉开序幕,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的抱有反对态度,呼声最高的是几个持有股权最多的股东,我当然清楚他们反对的根源,我糟糕的名声在外早已人云亦云,本身就不堪回首,再经过大肆加工简直不堪入耳,一个企业的领头人声誉是非常重要的,可薛荣耀这么做有他的用意,他既然把我推在了我这个位置上,再大的风浪我也必须面对。
我赶到荣耀集团是遗嘱公布后的第三天中午,我特意给了他们这么久的时间缓冲,争执,辩论,接受,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那么顺利,甚至更加激荡,在我出现会议室,落座于薛荣耀的首席位置后,他们爆发了非常严重的冲突,一小部分群体为了息事宁人,尽快结束目前公司内部的博弈和内讧,提出顺从遗嘱,由最好的金融团队来教授我经商理念,尽快使公司步入正规,恢复大伤的元气,为各方人士提供稳定的利益来源。
还有更小一部分非常聪慧,不迎头直上为自己惹祸,也不站任何一队,干脆弃权。
而更大一部分,对我提出了不可缓和的反对。
其中就有我来之前得到秘书提示重点温习备案的人物,赵德民。
他可不是贤德的良民,而是一个对利益和权势充满了膨胀的占有征服欲的刁民。
他是荣耀集团第二大股东,兼任副总一职,手持百分之十一的股份,尽管是薛荣耀的三分之一,可远超过第三股东的百分之七,相当于统筹一切的二把手。
最重要的财务与客户部,也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样掌握了企业命脉的可怕人物,忠诚就是一员猛将,如果不忠,就是一头饿狼。
前者可以委以重任,后者必须尽快铲除。
不然就会像一堆癌细胞,飞快的繁殖扩散直到再也不能控制,夺走人的性命。
我将女士西装脱下,递到身后站立的秘书手中,她接过后郑重其事对所有沉默的高层介绍,“薛夫人,新任董事长任熙女士。”
一片死寂的鸦雀无声,维持了漫长的半分钟,坐在我右手第一位的赵德民忽然嗤笑了声,“一份遗嘱,就让公司易主,薛总一辈子谨慎,到老却如此任性。薛夫人有什么值得集团信服的手段和能力,可以搬出给我们检验吗?”
检验是假,为难是真,我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圈,“看来诸位对荣耀的分配稍有异议。”
赵德民毫不遮掩,“是很大异议,我怎知这位律师是不是薛夫人的雇佣,薛总直至出事前都没有透露过这样的想法,他走得突然,恐怕不见得有机会安排这些身后事吧,谁能预料猜测到自己要哪天撒手人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触碰茶杯子,送到嘴边饮了一口,他动作极小,似乎不想被人关注,正因为他违背常理的谨慎,才让我立刻留意到,他不动声色朝身旁的另一名股东使眼色,那名股东接收到赵德民发出的附和信号,清嗓子同时托举起鼻梁上挂住的黑框眼镜,“据我所知薛总身体一直非常健康,他毫无前兆的故去本身就是出乎想象的意外,幸好是在市局发生,否则他身边人都难以洗清怀疑,薛夫人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提出关乎财产股权的敏感词语来惹人非议吧。”
我掏了掏耳朵,故作镇定,“我竟然不知道,荣耀集团早已是赵股东在当家,一人危机八方支援,看来我即使强行坐在荣耀的位置上,也不会十分顺遂。”
赵德民笑得得意,“薛夫人是误解我了,我可没有拉帮结派,只是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我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我的忠诚和专注,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自然对我十分拥戴。”
我笑着点头,“很好,在赵股东带头投诚之下,想必在座每一个人都非常愿意辅佐我。”
赵德民蹙眉,“我什么时候投诚了。”
“赵股东亲口说的呀。对荣耀忠心耿耿,我和荣耀是夫妻,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赵股东如此聪慧当然更清楚,我代表荣耀,代表他的一切。”
他听后呵笑了两声,笑声充满了巨大的嘲讽,“薛夫人不要断章取义,更不要偷梁换柱。我根本不清楚你是代表薛总的人,还是觊觎薛总手中的权益,我怎么可能投诚支持你?”
我接过秘书为我递来的水盏,轻轻吹拂杯面拂动的茶叶,“我不贪慕荣华富贵,我从嫁给荣耀那天起就从不过问他的公事,包括他曾经的私事,作为妻子我谨守本分,也自认为做得问心无愧。他想必也是看到我的忠贞和懂事,才会将这样庞大的遗产交给我继承,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女儿早已出嫁,除了我他还能相信谁。我是最有义务和资格守住他毕生心血和身后权益的人。何况——”
我将茶杯放回原处,耐人寻味注视他,“我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掠夺走,一旦有人试图把荣耀趁乱据为己有,他势必心机歹毒,这样邪恶的人,不可能愿意分享果实,他一定会独吞,荣耀一辈子为自己,也为在座每一个信任他愿意跟随他打江山的人着想,这块肥肉,大家见者有份,怎能落入某人中饱私囊的口袋呢。”
我意有所指,他们脸上都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赵德民因我这番话恼羞成怒原形毕露,他疾言厉色质问,“薛夫人说不贪慕富贵,可薛总尸骨未寒,您却在这里争遗产,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有意义吗?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坦白承认自己贪慕权势金钱也无可厚非,不是只有男人才狼子野心,女人也有许多野心勃勃,而且更胜过男人。”
我对他的步步紧逼毫不怯弱,“男人的野心是争夺天下,升官发财,成为高不可攀的权贵,女人的野心是生子,嫁入豪门,驾驭男人,男人是张狂的,女人的野心无非是在感情上,杀伤力很微弱。我并不在意诸位对我的诋毁猜忌,可荣耀给我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绝无造假,我一定不会拱手相让,何况我让给谁。”
我目光落在赵德民脸上,“你?”我又看向他旁边和对面的人,“还是你们?”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语,我冷笑,“我就算让了,诸位敢拿吗?连我都被质疑没有资格,你们恐怕更没有,总不能就这么捐了吧,我想你们比我更需要钱财养家糊口,是绝不会甘心肥水流进外人田。”
赵德民见我说的话没有任何漏洞,他不好借题发挥,便将矛头转移,他意味深长说,“薛夫人的意思,不论是身份,智慧,筹谋,思想,都不逊色我们,反而有过之无不及,更衬得起掌控一个公司的能力,对吗?”
他说完低低发笑,“恕我言语不中听,薛夫人怕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吧?”
我不置可否,那些真切摆在台面上赤裸发生过的事,我回避也没有用,它本身就是我身上的污迹,肮脏也好黑暗也罢,早已融于我骨血,即使我遮遮掩掩,它照样散发出腐臭和暗光,逼得我不得不承认它来自我身体。
我挑眉示意他继续,他得到了我的首肯,更加无所顾忌,“其实我也非常不理解,薛总一世英名极其自律,为什么会在五十五岁这样的高龄非要娶纳续弦,直到曝出消息,这位新夫人是任小姐,我茅塞顿开,也只有她才有如此强悍的手段,把一个不闻美色的男人收入麾下。任小姐非常知名的两个身份,一个是红灯区出身深受官商名流喜爱的嫩模,一个是权贵的姨太太,曾轰动全省的秦彪特大贩毒集团,任小姐是这位大毒枭的二姨太,也是唯一一个姨太太中平安无恙逃脱了制裁的人,那么为什么偏偏她逃脱了,除了她没有参与其中,更重要我想是咱们东莞市局前任局长的力保吧。哦就是我们薛总千金薛小姐的夫婿,崇尔集团总裁严汝筠先生。”
赵德民这样一番尖锐赤裸的扒皮,简直字字珠玑,在股东高层之中掀起巨大风浪,他们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有人敢直接戳破,亦或者难以相信此任熙是彼此任熙。
薛荣耀在世对我保护极好,根本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我的往昔,严汝筠又在暗中肃清,以致于这漫长的几个月过去,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迹,似乎已经石沉大海,再次被翻出,自然是惊天动地。
他们纷纷交头接耳不断质疑我,赵德民脸上的表情十分讽刺,他一边嗤笑一边拍打桌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掌控一个公司呢,勾引男人和经商完全是两条路,在男人圈子风生水起,不代表在商业界也能如鱼得水,驾驭男人和驾驭金钱不是同等概念。”
我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放于膝盖上,“哦?按赵股东的意思,我不妨这样理解,出身和过往不清白的女人,是不能堪当重任,不管她是否有能力,够聪慧,她被世俗冠以耻辱的印记,完全抹杀掉了这一切。也就是说,不干不净来历不明的女人,不管她是否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仍旧不能被原谅,被委以重任。她就是居心叵测,目的不纯。”
赵德民说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人曾经坏过,比男人更不可饶恕。
我拍了拍手笑得非常开心,“赵股东高论,我醍醐灌顶。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赵股东三年前喜得贵子,抛弃了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而娶了这位小您二十二岁的美娇娘,据说您的发妻曾经为了支持您创业,还变卖过自己的头发,血浆,做过裁缝卖过蔬果,您现在有钱有势,夫妻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深情,竟然不敌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女人,她到底是贪图您的钱财,还是爱您这皱纹丛生的老脸呢?您把这么一盆脏水往自己头上泼,还斥责我大言不惭,是何等卓著的勇气又愚蠢的脑袋呢。不知这位新晋赵夫人是不是也和我一个红灯区出来的,能否找个时间让我见见这位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