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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殁了,夜色更深。
乳白色的月光,从墨蓝色天海垂下,似苍穹内一丝摇晃的流苏,他踩着皎洁如玉的银霜,我踩着他欣长挺拔的人影。
他仿佛从岁月深处走来,沉寂了我半生苍凉凄苦的时光,他冰凉的指尖,滚烫的掌心似乎冰与火,山与水,握住了我想要挣脱又挣脱不开的手。
他背后拖着蔓延至这条湖畔尽头无数旖旎的灯火,光影,喧嚣,一盏盏,一面面随风轻颤盛绽,星海月色湖泊,交错纵横将他沉入其中。
浓密锦绣光斓斑驳,令我喘不过气。
爱上凉薄的他之后的日子,都像此时的街道,美轮美奂,惊心动魄。
视线里是大片盛开在夜幕下的万寿菊,那样灼烈明艳的橘红,撩拨得我心痒难耐,我弯腰摘下一朵,嗅了嗅味道,却发现花蕊里爬着一只小虫,我手忙脚乱把它甩掉,正惊魂未定,他忽然在我身后开口,“二月开红梅,你会很喜欢。”
他顿了顿,“再过三个月梅园会盛开,我带你去看。如果想要绿梅,我们去最寒冷的北方。”
他说着话伸出手,握住我蜷缩的指尖轻轻翻转,下一刻菊花仓促落入他掌心,他眉眼含笑逼近我头顶,在我慌张无措间,为我戴在了长长的头发中。
细细的发丝轻轻缠绕,将他手腕勾住,他非常灵巧拨弄开,专注打量了我片刻,有些勉强说,“不丑。”
我一言不发,阴森寒冷的目光注视他,像看一个仇人,然后将插入发丝的菊花狠狠扯下,扔在脚底,没有一丝一毫留恋惋惜。
“我不喜欢菊花,它大多用来祭奠死人。如果某一天你躺在坟墓里,我会改掉这个毛病,但现在我讨厌它。”
他不曾为我的任性刻薄而恼怒,甚至连一丝薄怒都没有,他看着被我遗弃在沙土上的万寿菊,仅仅几秒钟遍布灰尘,脸上是波澜不惊的淡笑,“你倔强生气的样子,特别有味道。”
我想起昨晚他嗜血暴戾的样子,心悸退后几步,距离他更远些。灯海湖的确美得不像人间,花灯里面的蜡烛是荷叶心,外面裹着一层牛郎织女的剪纸,东莞紧挨着江浙一条水路,那里的刺绣娟纸最出名,农家妇女在碧海相接春花秋月的傍晚,挑一支粗重的扁担,里头蹲着矮矮的竹木篓子,细笸箩编制,不扎手又很滑腻,蹲坐在湖畔或者田野里,迎着风和落日,纳底描摹,编筐采花,等着庄稼地里满头大汗的男人归家。
那样的生活清苦贫寒,可人心简单。
我也从那时候熬过来,当时恨不得飞出来,飞到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摆脱那片贫瘠的水乡,破落的砖瓦房。
我想回去吗。
我不想,我怀念那样的时光,但我也痛恨那样的时光。
我知道总要舍弃,才能得到。
总不会什么都满意。
我仰头看被灯串笼罩的树,这个时节的菊花太明艳,人们遗忘了开得素净的桂花,我举起手臂想要摘下一朵,但怎么都勾不着,掂起脚还差了一截,我固执蹦跳起来,一下又一下,几次握住枝桠险些抓下来两朵,身体又不受控制极速坠落下去,半分钟不到脸颊就浮了一层浅浅的湿汗。
我急得面红耳赤,严汝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绕到我身后,我竟然不曾察觉,他一言不发忽然将我拦腰抱住,我在霎那间毫无征兆升高了半米多,这突如其来的跌宕吓得我面容苍白,全身僵住一动不敢动,眼前每一枝葱白的桂花都唾手可得,但我又不敢伸手采摘,他喷洒出的湿热呼吸溅落在我脖颈,顺着皮肤落入衣服盖住的脊背,就像欢爱时那样,我禁不住一阵阵颤栗。
我臀部贴着他精壮的胸膛,他体温烫得我脑子空白,反应过来后我尖叫着让他放我下来。
他身姿高大又魁梧,抱着我不费一丝力气,他冲着一支开得最好的桂花扬了扬下巴,“摘那一支。”
我眉团紧蹙,并没有听从他建议,而是一张冷面伸向另外一枝,他沉吟片刻忽然闷笑出来,“怎么这么重。”
“说谁呢。”
我折断一支本就光秃秃的枝桠,恶狠狠砸向他头顶。
他将我放下来,我提着一支好长好长的花串,看他站在风声与火海中掸了掸衬衣夹出的褶皱,雾气氤氲了他的脸,变得格外模糊朦胧。
我垂下眼眸晃了晃花串,“这地方你来过吗。”
他嗯了声,“路过一次,正好是非常热闹的时候。”
“没带着哪个红颜知己来赏花泛湖吗。”
他挑了挑眉梢,“有些醋意。”
我嗤笑一声,“醋意是给心爱的男人,不是随意就给出。”
他脸上的温和柔情逐渐加深,似笑非笑说,“不是我吗。”
“是你什么?昨晚你不是已经用实际行动教给我,毁掉与放过在你一念之间,醋太脏,万一泼过去你不痛快,我收不回来。”
他单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很慵懒,“这是你得到的教训。”
“都说严先生杀人不眨眼,冷血残忍,我之前见过你对别人不留情,没想到也轮到我头上。”
“如果你听话,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
他此时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得绯红,坚毅轮廓竟透出隐隐的柔和,他摆弄着挂在树梢一枚小小的彩灯,他修长的手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只灯泡握住,不用像我那样百般蹦跳仍旧一无所获,还要借助他的帮忙才能摘下一枝花。
他在我注视下忽然腾空而起,矫健挺拔的身子引来不远处恰好经过的两名女人尖叫和惊呼,她们捂着嘴羞红了脸,似乎深陷于他潇洒的一跃中,他握住垂摆的灯绳,从枝桠间拉下,灯似乎很烫手,灼得他掌心通红,烙印下浅浅的纹路。
他盯着闪烁的光影,“你有没有发现它很像什么。”
那灯火是虚无的,如同融于空气中奶白色的月光,但它很固执,渴望冲破人类所给予的枷锁束缚,他笑着说,“这枚紫色的灯,很像你现在的模样,偏执冷酷的姿态,让我非常想要毁掉。”
我微微怔住,根本不为所动,我知道他有资本和能力毁掉一个人,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权贵名流,他想要弄死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活不过明晚。
但我清楚他不会毁掉我,即使他再痛恨发指我的嚣张和不受控制,他也不会杀掉他孩子真正的母亲。
他有一万个理由和机会毁灭我,他忍心早就做了,他没有做就永远不会。
“你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
我转过身望向近在咫尺的河畔,刚才还拥挤的人潮散去了许多,河面飘荡的水灯熄灭了八九成,只还有寥寥无几的几盏亮着,可也不会多长久。
严汝筠弯下腰把拎在手上的蓝灯投放入湖泊,这样的颜色很少,在一群黄红的灯中格外夺目,他轻轻旋转了几下,给足它飘远的力气,便松开了手。
他深邃的眼眸内盛下了这条长长的湖,狭窄的街,浩瀚的苍穹,起伏的山林,和一片深秋的江枫渔火,姑苏城外。
“你知道我于心不忍,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我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我透过一片璀璨夺目的光束,失神注视着那盏蓝灯上的字,我买的时候没有留意看,此时湖心飘荡着那么多盏灯,每一盏上的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没有这样令人心碎,令人发烫。
最情深不过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唯独它蓝蓝的纸上,写着白首不相离。
飘飘荡荡,我看它飘飘荡荡,是否到得了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