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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雅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他了。这是一个糟糕的现象,意味着她们即使不会成为相看两厌的情人,却也不见得能做一世的亲人。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象的方向发展,是她天真过头才会觉得人都拥有清空记忆重来的能力。
她一度不知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但一投入工作中,这想法也很快被搁置在旁。
报社的工作遇到了瓶颈。那位牺牲队长的遗孀脾气古怪,姓木,人也像木头一样,油盐不进。据说她守着丈夫的遗体不下葬,和当地政府僵持。说来也奇怪,这么一个影响广泛的事件,政府的英烈指标就是迟迟不下来。江怀雅和她打过几次交道,也许是家里停着亡人,木嫂面容枯槁,两缕茅草似的长发散在鬓角,眼神看上去阴恻恻的,声称自己“不要钱,只要一个公道”。
家属不要抚恤金,只要政府的嘉奖,而政府居然没有敲锣打鼓地如她所愿。这事透着古怪离奇,然而她奔走寻访了多位邻里,所有人都对个中究竟讳莫如深。
白白奔波了好几日,碰了一鼻一脸的灰,再一回首,才发现好几天没见到聂非池了。
不想偶遇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会儿到处找人,他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问,才发现地质队到山脉更深处驻营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江怀雅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他真的在吃压缩饼干了。
青海的边界,是真正的群山环抱。
这里没有旅游景区千篇一律的规整与喧闹,所有颜色在眼前一一铺展,像画家的调色盘坠进清池里,荡开大片的青与黄。
聂非池他们的所在地是一片密林,保持着最原始的险峭与苍翠。
在一片平缓的坡度上,扎了一整排营帐。
入夜,人与兽的巢穴都融入同一片阒寂。
这里避不开林中野兽,晚上需要有人轮岗守夜。聂非池出账的时候,在近旁发现了一处被草草掩埋的灰堆,看了眼前半夜守夜的付章。
后者是所里新来的同事,刚毕业,剪一板寸,稚气未褪。
付章见自己的行迹被发现,吞吞吐吐道:“我……我就烤了两根火腿肠。”
聂非池捡了根树枝拨弄灰堆,确认没有火星在冒。
“放心吧,我生火很小心,绝对不会起山火。”付章讪讪地摸摸后脑勺,“咱们这规章制度也太严格了,本来运输车送来的东西就难吃,还禁止生火。这都快四五天没吃过熟食了。有罐泡面也好啊……”
密林间树叶婆娑作响,聂非池望着浓墨一般抹不开的夜色,禁不住又想起她那句同甘共苦。
她那种挑食的个性,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然而他每年有一小半的日子在这样的深林之中,吃同样的食物,冷烟冷火,整夜又整夜。时间太漫长,再多的回忆也嫌少,一句简单的话拎出来反反复复惦念,也能成为隽永。
付章因为吃饱积食,不急于回去睡,坐在他身边玩俄罗斯方块。
手机是特意搜罗来的几百万年前的诺基亚直板机,小巧耐摔,每次出野外就带上解闷,通话信号还强劲,比什么智能机都好使。反正在这林子里,也不指望有网络,再高级的机子也就是一块好看的砖。
玩累了,付章偷偷窥伺聂非池。他好像永远都是同一个表情,手里拿一袋长方形的饼干,有节奏地转弄,不说一句话。
他对他富有好奇心。
进所里小半年,付章几乎没跟聂非池搭过几句话。听别人说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公子哥,家境殷实到难以想象,偏偏要来钻林子。但接触下来,他不难相处,只是很寡言。
他于是主动上去搭讪:“欸,你天天就吃这个?”
聂非池瞥了眼手里的压缩饼干:“怎么?”
“干这一行是图什么啊……”付章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要是像你这么坐得住,我就去出家了。”
他对生活也没要求,不嫌脏不嫌苦,就是嘴里闲不住。
聂非池:“那为什么还做这行?”
付章是个搞笑的小伙子,张口就唱:“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这是老一辈的《地质队员之歌》,他唱了几句不尽兴,压低这嗓子唱得摇头晃脑:“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疲劳和寒冷,背起我们的行囊,踏上层层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
跑调跑出八百里外。
聂非池被他逗乐了,笑了一笑。
付章不好意思地说:“干这行怎么了,比娘们唧唧地坐办公室好多了。除了成天上山下野,女朋友不好找,其他就没什么缺点了。”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入行不久,热情高涨。
聂非池不予置评,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不是吃多了睡不着?”
付章耿直得很,老老实实答:“有一点吧。”
“那后半夜你守着。下次你的班我帮你替。”说着他就打道回府了。
这个圈套来得猝不及防啊……付章一愣一愣的。说好的清心寡欲坐地出家呢?蔫坏起来坑人坑得行云流水,太不尊重热血青年了!
夜并不漫长。漫长的是回忆。
山中与世隔绝,信号零格。冬天与夏天的体验不同,连虫蛇都进入冬眠,是真正的万径人踪灭。比之酷暑,眼下更寂寥些。
身体上的感觉似乎带动了梦境,回到遥远的往日。有青涩的女声郎朗在读:
“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
那时十六七岁,他站在窗外,等她的语文老师拖堂结束。江怀雅诵读的是一篇欧阳修的祭文,他从未看过,但因隔窗听她念过一遍,记得这一段的结尾是“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或许是成年后面对的往往是旷野与荒城,他总会重复梦见这个无意义的片段。其实她几乎不在他的梦境里出现,只有这个声音,偶尔会来陪伴他。而每次梦见,都会有一些事发生。
上一次是在内蒙的荒野,第二天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遇到了些情感挫折,可能会回北京发展。
第二天,依然是测绘工作,他有些心神不宁。
一切好像有预兆,傍晚时分,乌云压阵,他们早早回到了驻地。付章挥挥手机说:“镇上联系我们,说有人在山里迷路,问咱们有没有见到人。”
老张喝着水,笑说:“咱们这地儿没有罗盘,一天半日都走不到。能迷路迷得这么深也不容易咧。”
又有人插一句:“这不前段时间刚出过事?又有人不要命了往山里跑哇?”
付章纳闷:“电话里讲得也不是清楚,就说是城里来的记者,去事发地拍两张照片就走,一大帮子人呢,还有领导陪同。这也能走丢,人才啊。”完事又小声抱怨,把手机在掌心拍,“这破信号,就没一句话能连着。”
不知是谁插嘴:“有信号不错了。你这手机哪买的?回去我也淘一个。”
付章洋洋自得,宝贝似的抱住自己的诺基亚:“这还是我前两年淘的。现在去二手市场买,还买不到。”
低气压笼罩山林,付章抬头一望:“不过这路迷得巧啊,山里下一场雨,冻都冻个死人。”他动了恻隐之心,左右环顾,“要不咱们还是在近边遛遛吧,说不定呢。”
常走野外的人,都有互帮互助的意识。老张领头起来,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低声附和说:“去找一圈吧。镇上的救援队天黑前走不到这么深。”
付章刚要往林子里走,突然有人喊住他。
聂非池凝着眉,瞧了眼他怀里的手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付章惑然把东西翻出来给他:“怎么了?”
他应得有些敷衍,自己都不清楚答了些什么,飞快地按了个号码出去。
嘟声四平八稳,心跳却混乱不堪。
他平时总是礼貌而端稳,付章头一回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探问:“你有认识的人?”
聂非池嗯一声,迅速打了第二下。
电话竟然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