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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猛虽然死不足惜,但是到底是李氏的哥哥,楚阔正儿八经的大舅子,因此,李猛的事情告发上去后,楚阔少不得在那边为他疏通关系,甚至求到楚皇的眼前去了。而且李氏一族的余威犹在,当初受了李老爷子荫庇的大臣遍布朝野,这会儿也都求着楚皇从轻发落。
不过,楚皇仁慈却不糊涂,李猛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且不说他的良心也不能饶过他,就说这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又岂能堵得住?到时候让百姓寒了心,那才是大楚最大的损害。
因此,楚皇才落下了那道圣谕,让楚千翘他们从严处理。
谁知到了将李猛捉拿归案这一天,正式的判决即将开始,楚千翘却收到了楚阔的书信,言辞很委婉,意思却很明了,便是叫她从轻发落李氏一族,好歹将李宏留下,为李家留下一条血脉。
想是他见楚皇那边不奏效,便从这边想法子来了,便是楚千翘将此事告知了楚皇,楚阔也担不了什么罪责。不过楚阔一向狠心,这次也算下功夫救李猛了,想来那李氏为了唯一的哥哥,应该是狠求了楚阔吧。
不过楚阔显然不了解他的侄女儿。楚千翘看过之后,便将纸片放在烛火上烧了。说起来,她也不了解她这个素来冷面冷脸的叔叔,不知他竟然觉得叔叔的一封手信便能让她改变想法。
莫说是不亲近的叔叔了,便是亲近如楚如,她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原则。若说他求情的是李玉,她可能还会犹豫几分,但是已是少年的楚宏,放过了无异于放虎归山。
再往深想也觉悲哀,楚阔和李氏仿佛都将李玉忘了似的,他们眼中李家的血脉,只李宏一人而已——恐怕全天下都这样想罢,女子终究会嫁人,所以即使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也终究是别人家的人。
便是自己……那么多人想要娶她,上辈子韦蕴凉竭尽心力地讨好她,都不过为了驸马之位而已。因楚皇只她一个女儿,因此这些人都觉得,娶了公主,日后的皇位便是自己的,毕竟公主虽然冠了“楚”姓,但若没有皇子,这天下以后还得随别人姓——女子只是男子的附庸,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这般想。
但是幸而父皇没有这般想,幸而她也没堕入这无耻而愚蠢的想法中。有太多无形的枷锁附加在女子身上,倘或她无知地度过这一生便罢了,若是看到了这枷锁,那她势必要去打破它!
“公主,喝茶。”青苏倒了一杯热茶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方才公主一直走神,想什么呢?”
楚千翘扯回思绪,自己竟因为一封书信想了那么远,便笑笑道:“我在想有人竟比我还天真,以为染了一身的鲜血还能幸福地活着。”
青苏想到楚阔送来的信,一下子明了:“公主莫愁,横竖皇上下了旨意,管他人作甚。”
“嗯。”楚千翘吹了吹茶水,心里一动,“对了,那个李玉……怎么样了?”李家人都是分开关押的,仆从和丫鬟则是分别关在一处,只有李玉,念及她太小,因此便聘来一个奶娘,在程府暂时挪了一间屋子照看和关押。
青苏打了个颤:“公主,你去了徐县,那是不知道。这个李玉……唉,只能说不愧是李猛的女儿,年纪那么小,看上去什么都不懂,却已经十足恶毒了。”
楚千翘一惊:“怎么个恶毒法?”
青苏道:“刚开始给她聘了一个奶娘,她第二天便呜呜大哭,说奶娘打她骂她,大家都觉得她一个小娃娃不会说谎,程大人便将那个奶娘送走了,又聘了一个。谁知道这小娃娃又是往奶娘水杯中撒尿,又是将剪子放奶娘的床被里,差点割伤奶娘,这奶娘说什么也不干了,匆匆离开了。这娃娃还诬陷这奶娘对她不好。我们这时便起了疑心,奴婢便亲自照料她,才知道她小小年纪,竟从根子上都坏了!”
楚千翘心里一沉,这算是耳濡目染的结果么?
青苏接着更加愤愤不平:“程大人的女儿被害了,挖出来时只能勉强靠着衣服分辨出来,身体都腐坏了!那日你也见着了,程大人抱着这尸体哭得有多凄惨!可是程大人却念在李玉年纪尚小,主动将李玉放入自己府中关押,前些天你们不在,也曾私下与我说过,父母之罪不殃及小孩,公主怎么裁决李玉他都没有异议。真真担得上一句宽宏大量。可是这小孩非但不领情,还诬陷那些无怨无仇的奶娘。我气不过,便问她对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们可有愧疚,她反倒笑他们命不好,才叫自己的爹爹给抓住了,何等没心没肺!近日里程大人的女儿要发丧了,我带她过去看,也存着教育她的心,哪知她当着程大人的面鄙夷程大人的女儿面目全非,气得程夫人冲上来撕打她!”
楚千翘简直目瞪口呆,她与这李玉没有接触,只当她三岁孩童什么都不知,谁知道竟然真已被侵染至此!
楚千翘闭了闭眼,胸中的同情荡然无存,说起来这种恶劣的行径,满门抄斩都算得上轻判了,那么……一切秉公处理吧。
审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按照大楚律例,李家不分男女老幼,皆午门处斩,张宁等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也斩立决。百姓们欢呼雀跃,无论自家孩子有没有遇害,都拿着臭鸡蛋烂叶子往他们身上扔,至于那些孩子被害了的,都面露恨色,恨不得啃骨食肉!
西院那些分辨不出的尸骨,在那些父母的共同商议下,带出了西院,一块儿安葬了,日后便一块儿祭拜。
李府,包括东院与西院,都成了废宅,由衙门做主发卖。谁知道那些孩子的尸首移出去了,但是怨魂犹在,周边的人和晚上路过李府的人,都能听到晚上从李府西院传出来的小孩子的哭声,一晚上萦绕不断,尤为凄厉。
楚千翘惊诧:“果有此事?”
青苏搓了搓身上泛起来的鸡皮疙瘩:“听说是这样的,现在百姓们晚上都不敢往李府那边走了。旁边的邻居有钱的也都搬了。便是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也不敢晚上贸贸然去那里,毕竟自家孩子或许不会伤他们,别家孩子可说不准。别人都说,这些孩子怨气太大,可能无法投胎,因此会想办法抓无辜的人顶替他们呢!”
楚千翘听着,心里信了几分,她自己便是死而复生的,当然相信魂灵一说。那些孩子无辜枉死,有怨气也是自然,而且西院死了那么多孩子,那些怨气聚集在一起,自然更上一层楼。倘或那些孩子们解不开心结,因此一辈子困在西院无法往生成人也有可能。
青苏还说:“程大人前几天已经相继安排了好几个高僧去做法事,可是那些高僧都说西院怨气太重,无计可施。”
楚千翘捏了捏掌心:“今晚我要去一趟。”
青苏唬了一大跳:“公主万万不可!您这好奇心也是无处可使了,怎么会想去和鬼魂打交道呢!还是再请几个得道高僧来超度那些孩子吧。”
“你别怕,我只是去和他们聊聊。不要把那些孩子想得太坏。”
“是公主想得太天真。”青苏肃目道,“那些孩子自然是不坏的,但是被残忍地杀死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因此憎恶这些世界,憎恶每一个人都不足为奇了。同情归同情,可别搭上自己,你想想……”
青苏便滔滔不绝地唠叨起来,让楚千翘深为后悔刚刚那句话。
她应该瞒着青苏的。
虽说去也还是要去的。
到了晚上,楚千翘没有知会青苏——反正她们晚上也不睡一间屋子,不过要躲过孟景闲便有些难了——她轻手轻脚,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终于从大床内侧挪下床,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好在也是学过一些武功的,对程府也很熟悉了,因此逃过程家仆从的眼睛,翻墙出去后,一路朝着李府去了。
因为夜间的孩童啼哭,因此李府附近到了晚上廖无人烟,走近了果真能听到小孩凄厉的哭声。
她停了一瞬,却继续往前走去。不是她胆大,是她始终相信,便是化作鬼魂,那还是一贯的心性。那些孩子生前是个善良的,死后也不会作恶。现在他们齐齐啼哭,不过是心中委屈太甚,想不开这个心结,因此不愿离开这里,通过哭声向他们诉苦。
走进西院,院子里的哭声更加地大,明明没有风却吹得树木簌簌作响,地上的黄沙也漫天飞舞,看起来如同阴曹地府一般!
楚千翘将自己白天偷偷准备的纸钱拿出去,火石却总是擦不出火花,间或终于擦起了火花,赶紧往纸钱上点去,却总是横生一股妖风将它吹熄了。
楚千翘索性不点了,直接坐下,冲着空气说道:“有什么委屈,可以向我说——我也曾经死过一次。”
她不管有没有人听,自顾自地说起来:“其实我也是个已死之人,不过阎罗判官说我积了十世功德,因此给了我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我上辈子也是无辜枉死,那人欺骗了我的感情,还骗取了我大楚的江山,害死我父母亲人!我怨恨地死去,然后怨恨地活了。我想,你们现在的怨恨之心,与我当初相比,只多不少。”
她低声道:“如果我现在说,让你们放下怨恨,去投胎,去过另一种生活,你们会不会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自己也这般觉得呢。”楚千翘轻笑一声,随后又归于平淡,“但是,李猛一家已经处死,罪魁祸首都去投胎了,你们在这里哭喊不甘也是徒然。若是你们可以重新活过来,那么我绝对希望你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但既然不能重活一世,那么与其困在这一方冷冰冰的庭院里做孤魂野鬼,我更希望你们能忘掉这辈子的一切,尽快去过新的生活。”
庭院里树木簌簌作响的声音渐渐小了很多。
“活着的人比你们更痛苦。”楚千翘再次尝试燃火,“你们的父母亲人,失去你们之后的痛哭之状,想必你们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困在这里一天,他们便继续痛苦一日,只有你们先走出去了,他们才会从痛失孩子的痛苦中逐渐走出来。你们便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父母亲人想想啊。”
飞舞的黄沙安静地落下来了。
火石也能擦出火花了,楚千翘顺利地将纸钱点上,心里的石头落下地了,她知道这些孩子听进去了。
纸钱渐渐燃烧起来,哭声则随之渐渐低了下来。
楚千翘安静地烧着纸钱,直到纸钱燃尽,哭声也都停息了,西院恢复了正常。楚千翘微笑起来,嘴里做着最后的告别:“孩子们,走好。”
她站起来,在庭院中静立了很久,才终于转过身往外走去。才刚走出西院的拱门,便见着了孟景闲,似乎特地等在这里似的。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