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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高级别的疼痛是什么?
有人说是被火烧灼皮肉,有人说是分娩,有人说是被猛兽噬咬。但相比起伊森此刻感受到的,恐怕也都不会更痛苦了。他感觉体内像是被注入了硫酸,血管和神经一根根被溶解殆尽,肌肉骨骼也丝丝缕缕剥离开来。问题是这不仅仅是痛,还有一种令人无法忍耐的瘙痒感伴随其中,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被溶解开来,正在被割裂成一小片一小片。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的痛苦,因为塔尼瑟尔有帮他分担,如同以往一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祭司发出这么刺耳的惨叫,漂亮的脸因为极度的痛楚扭曲抽搐,身体也因为肌肉的剧烈收缩而绷紧蜷缩。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一些和伊森身上类似的黑色纹路迅速掠过他白皙的皮肤又快速消失。
伊森恍惚觉得后颈被撕裂了,一些东西正在强硬地往他的伤口中推挤。无形的强大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碾碎他的骨骼,令他无法呼吸。他身后那些交缠的触手正一点点萎缩,向他的身体中缩回去,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喘息急促而无规律,每一根肌肉都紧紧绷起几乎断裂。这种剧烈的痛令他头脑昏聩,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和祭司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失去的意识。
过了大约十分钟,伊森首先醒来。他的视野有些模糊,四下一片混黑,只有一颗小小的幽蓝光球在不远处围绕着一个蛰伏的身体飞旋着。
伊森低头看自己双手,已经看不到了之前蔓延在手背上的黑色纹路,他呼吸急促,连忙伸手去摸后颈。
一片起伏的疤痕一样的触感,但已经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多余肢体了。
他喉咙中发出一阵狂喜般的呜咽,眼泪如泉顺着虽然有些脏但再也没有黑色细线的脸颊淌下。他从未有过这么快乐的感觉,就像是重新获得了生命一样。
用手擦干不停涌出的眼泪,他手脚并用地爬向不远处的人形。祭司趴伏在满是血污的地上,金色的发丝被弄得发黑,遮挡住了那线条优美的侧脸。伊森轻轻拨开他的头发,心中充满愧疚和感动。塔尼瑟尔再一次救了他,还帮他承担这么可怕的痛楚。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对他好了。
他是他的光,黑暗里唯一的一束光。
他轻柔地抚摸着祭司的脸颊,然后伸手摇动祭司的肩膀,“塔尼瑟尔?塔尼瑟尔?”
祭司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眉间微微蹙起,似乎因为被强行拉出黑暗而感到不快。他纤长的金色睫毛翕动几下,缓缓开启。
伊森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你还好吗?”
塔尼瑟尔全身酸痛,就像是被车裂过后又拼装起来一样。他揉着自己无恙的脖子坐起来,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他环视四周,视线最后落在伊森脸上。
“试剂……”他伸手,摸着伊森后颈那细密交缠的疤痕,“成功了?”
伊森用力点头,忽然猛地抱住了塔尼瑟尔。
祭司愣住了,片刻后也缓缓抬起手,回抱住了伊森似乎消瘦了不少的身体。看来变异消耗了他不少能量,虽然吃掉了不少角人,但是能量补充的远远不够,尤其是最后几天除了吃腐尸以外几乎没有吃任何新鲜的生命便消耗的更加厉害。熵神的力量果然不是随便什么人的身体都可以承受的。
伊森贪婪地呼吸着塔尼瑟尔身上那带着一点苦涩的檀香气味,手紧紧抓着对方背上的衣服不愿松开,害怕一松手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不是说我们的灵魂绑定不能帮你精确定位吗?”伊森闭着眼睛,头埋在祭司颈侧。
“我来到这颗星球后先找到了被解救的塞缪,他告诉我你在这片林子里。我只要到了这里便能感知到你的具体方位了。”
伊森沉默了片刻,用有些发闷的声音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有些困惑的问话。
“我搞砸了。连累了你。你是偷偷来牧神星的吧?”他明白,在地球联盟,所有的外籍人员都只会被授予一些特定区域的通行证,而塔尼瑟尔显然不可能拥有牧神星的通行证。
塔尼瑟尔无所谓地耸耸肩,“也没什么,被抓到的话最多被遣返回伊芙星。”
“可是那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塔尼瑟尔轻轻将两人的身体分开一点,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伊森浅浅一笑,“我选定了你,就一定会想办法来到你身边,不管你在哪里。你逃不开我的。”
伊森望着塔尼瑟尔那双魅惑人心的空灵眼眸,各种情绪澎湃翻涌,几乎就要说出那句开口即输的话。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
他缓缓松开了抱着塔尼瑟尔腰身的手,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么肮脏。他用手环住有些发冷的上身,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私奔。”
“啊?”
“塞缪跟上面汇报,说你和其他人一起死了,被地底下钻出来的蠕虫吃掉了。我看你的项圈也不见了,所以,你现在可以和我一起逃走,”塔尼瑟尔用轻轻松松的语气给伊森丢下一颗重磅炸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只要离开地球联盟,你就不再是非人了。”
不再是非人了。
伊森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是他脑子里有的却只是茫然。
为什么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我的飞船停在林子边缘,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们要小心,决不能让地球联盟的人发现你。”塔尼瑟尔站起身,也顺手将伊森拉了起来,“来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个人匆匆离开那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山洞,而洞外的呛人气味却比洞中更甚,几乎能够化作有型的烟雾将人熏个跟头。遍地尸骸已经腐烂破败,蛆虫白花花的扭动在发黑的肌肉之间。
伊森望着这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要恶心残酷的场面,一低头吐了出来。
这样的场面竟然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样可怕的自己,是不是还是死掉比较好呢?
塔尼瑟尔轻抚着他的后背,忽然从衣摆上扯下一片布料,系在伊森的眼睛上遮住了视线。
“什么都不要想,尽量屏住呼吸,跟着我走就好。”
他牵住了伊森的手,额头上的眼睛掀开一半,用精神力引导着伊森暂时屏蔽掉嗅觉。伊森被祭司拉着,跌跌撞撞走着。偶尔会猜到十分柔软粘腻的东西,他不敢去想象那是什么。在他的意识里再次出现了那片青蓝的湖泊和巨大的红色古木,和煦的风里带着令人心安的檀香气味。他开始明白,这幻境是塔尼瑟尔为他搭建的,每当有意识无法承受的苦痛时候就可以躲到那里去,这样就可以避免彻底疯狂。
塔尼瑟尔解开他头上的布料,眼前出现了一条轻浅的溪流。从高山融化的雪水徜徉而下,带着一点碧蓝迅速流过铺就五色卵石的河床,一些生着发光斑点的菌类从两畔探向中间,如夜灯一般静谧温柔。伊森在这里脱掉肮脏的长裤,将全身浸润到清冷的水中,用力搓洗着那些凝固了许多天的泥土和血迹。他尽力不去想被溪水冲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是想要把自己洗干净,把自己做过的事也洗干净,好像只要洗净了,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由于没有换洗的衣服,但伊森又实在不想穿那条肮脏的军裤,于是他披上了塔尼瑟尔的外袍,将□□的身体紧紧裹住,然后塔尼瑟尔将伊芙出产的一种粉末撒在木头上,生了一堆火,让他将刚刚用溪水洗净的长裤烤干。塔尼瑟尔分给伊森一些他随身携带的压缩牛肉干,两个人在火光中静静吃着。
“我小时候和同学出去野营,有试过把棉花糖穿在木棍上放在火上烤。棉花糖的外面一层被烤得发焦发脆,一咬下去里面融化的糖心就弥漫在嘴里,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焰火跳跃在伊森碧绿的眼瞳中,显得有些迷魅。
“棉花糖?”塔尼瑟尔一脸茫然,显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伊森看到他少见的茫然表情,低笑起来,“是地球上的一种传统甜点,一般是白色的圆筒状,捏上去很软很有弹性。你来地球这么久了,没吃过?”
塔尼瑟尔摇摇头,“火星基地的甜点就那几种,我全都吃过一遍,也没吃过你说的什么棉花。”
“是棉花糖。”伊森一本正经地纠正他的发音,然后笑起来,“等有机会,我烤给你吃。”
“好啊,不好吃的话我就吃你。我怀疑还是你更好吃,尤其是绑起来的时候。”
“……不要总是突然说这么没下线的话!”伊森伸腿踹了塔尼瑟尔的膝盖一脚。
夜间躺在火堆边,伊森紧紧裹着塔尼瑟尔的袍子锁成一团。牧神星冰冷的空气令他全身瑟瑟发抖,直到另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将他抱住。
两具身体紧紧贴着,就不那么冷了。
牧神星有三个月亮,一个大得出奇,一个就像地球上的月亮,另一个太小了就像一颗比较大的星星。三颗卫星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遥遥相对。伊森望着它们,幽幽地问,“我还能支撑多久?”
身后的塔尼瑟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也不知道。变异已经成功了,就算是三倍剂量的序神之卵溶液恐怕也没办法永远保持稳定。”
“……如果有一天我变不回来了,你有办法杀掉我吗?”
“……可能吧……”
“如果我真的失去理智了,就像上次一样……”伊森翻了个身,面对着塔尼瑟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说,“把我杀了吧。”
塔尼瑟尔皱了皱眉,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伸手抱紧了他。
他们睡了大概四个小时,然后便趁着时候尚早埋掉了篝火的痕迹继续赶路。然而当他们总算来打塔尼瑟尔停泊飞船的林地边缘一处空地,却发现有几个角人站在飞机附近,四处张望。
塔尼瑟尔低骂一声,带着伊森转身便想溜走。然而他很快感知到,每一个方向都有角人在接近。
显然角人对这片森林太熟悉了,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们细长的双眼,之前他们一路平安,不过是角人在等着他们进圈套而已。
没有办法,塔尼瑟尔只好祭出万息球,让它变化成权杖的样子,站直身体,做出一副端庄神圣的威仪姿态——他最擅长的祭司标准表情。
伊森也平静到接近麻木。虽然心里有些不愿看到那被他屠杀过的种族。
一名身形高大的女角人alpha端着枪,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一个伊芙人,为什么会来牧神星?”
“我是伊芙星红月圣殿的白衣祭司塔尼瑟尔,此次前来是因为听闻过角人信奉的’大智者’,很想学习更多关于他的知识。”塔尼瑟尔得体地回答道。
“这颗星球很少见到伊芙人。”女alpha似乎对塔尼瑟尔十分好奇,微微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片刻后又将视线转到伊森身上,“他呢?你的仆从?”
不等塔尼瑟尔回答,伊森主动点了点头,低眉顺目。
”你的仆从身上怎么穿着你的衣服?”女角人仍然在怀疑。
“他之前跌进了泥潭,衣服脏了,我就把我的借给他。有什么问题吗?”塔尼瑟尔冲她和蔼一笑,明媚的眉眼另女alpha角人看得也有些目眩。“抱歉,这片林子里最近不太平,我们需要格外小心,不能再激怒大智者了。”她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恐惧,另伊森怀疑他们是否去过那片被他血洗的祭祀场。
女角人犹豫了一下,“我得把你们带回去,让大酋长来决定如何处置你们。”
于是两人再次不小心落到角人手中。好在塔尼瑟尔很明显是个伊芙人,否则他们很可能已经再次被抓起来送去献祭了。角人似乎对祭司没有太大敌意,但对伊森的敌意就明显很多。比方说,后面那个扛着枪的男角人时不常地就要用枪戳戳他的后腰,用完全没有必要的大力,示意他快点走。
然后他们见到了角人隐藏在大山中的村落。
那里是反叛者们的据点,逃亡者们的避难所。在两山起伏的山坳中间,千万幽蓝的树木掩映下,许多独特的椭圆形房屋或坐落于地面,或悬挂于高树的枝桠间。角人喜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果是驾着飞行器从上方飞过就很难区分开来被高矮不同的植物掩映的建筑。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地球军一直找不到这些角人叛军据点的原因。
显然这些角人叛军确实受到了蛇夫座联盟的资助,他们身上的铠甲、手里的武器,明显不是本地制造的风格,显得有些太过前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山地装甲车,真的有车轮的那种,当然还有一些运输飞行器。
伊森跟着塔尼瑟尔,由这些角人反叛军押送着穿过完全的大道,身旁有不少大概还未成年的小角人睁着一双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们。那些正在门口编织东西的角人们还有匆匆经过身边扛着打猎工具的角人们也时不时对她们投来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看来虽然战祸连绵,至少目前这里的人们还在各司其职。
忽然,伊森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到了一个人类。
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