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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文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散场了。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残局。他们把银质餐具哗啦啦倒进一个大盆里,抽走白桌布,露出下面褪了色的木桌,剩饭通通倒进桶里,等待回收处理。眼前尽是热闹过后纷乱到不堪入目的喧嚣,以及人走茶凉的凄冷。
她的男伴走了,不用说肯定带着一肚子的气。他或许后悔选了一个会放人鸽子的女孩,今天晚上回到宾馆就另选他人。人们都讨厌不按常理出牌,逸出规则的人。男人来到天鹅岛,为的是寻找一个贤妻良母,不是为了将就一个中途离席消失耍大牌的娇娇女。
在他们还在用娇气任性等词语来评价一个女孩的时候,却丝毫不了解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的事情。
由于参加晚宴的人们早就离开,恪文在慧珍堂门口等了很久才等来一辆电车。她在途中下了车,在一栋二层小别墅前站定。帛雅曾经住在这里,她被驱逐之后,现在的主人之一便成了颂薇。
二楼的灯还亮着,显然主人还没有睡。恪文放轻脚步走上台阶,最终立于门前。几次伸出手,五根手指不断揉捏变换形状,还是没能落在门板上敲出声响。
她退缩了。想到如果敲开了门面对颂薇,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是被一股本能驱使着来到这里,单单因为在卫生间里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就想着来见见颂薇。至于见面之后说些什么,则是完全没有头绪。
要和她当面对质,指着她的鼻子骂,狠狠地出一口气吗?不会的,恪文从没有抱这样的想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为了出一口气而羞辱别人的人。
要不装作没人事一样,和颂薇重归于好?也不行,她虽然不打算报复,但是必须让颂薇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她所做下的事。有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将会永远成为她心里的一个疙瘩。她也不是心胸宽广不计原则的圣女。
当语言缺失的时候,往往是思路还没有理清。恪文放下手,转身离开,等她理清思路的时候,她会再来。
或许是修好的机会,或许是决裂的开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周六晚上的舞会,恪文签了到,证明她来过,便走上二楼找了个角落坐下。这里有猩红色的窗帘作为屏障,给她提供了良好的暗中观察的环境。
颂薇出现了。她随着人潮进入礼堂,像是和恪文心有灵犀一样,进来就找了张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一双眼睛偶尔抬起来看看过往的人,更多的时候则是盯着手上的扇子发呆。不知是不是恪文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颂薇的眼神呆板漠然,没有半点神采。
付秋露和她的跟班们,这些曾经将颂薇捧成公主的人,此刻一如往常地聚在一起,和几个最出挑的男士一起说说笑笑。上一支舞曲刚刚结束,新的一支还没有开始,她们的呼吸带着微微的娇喘,笑的时候举扇遮住嘴部,只露出粉红的脸颊。
连她们周围的空气大概都是潮热难耐的。可怜的颂薇被排除在外,孤零零的像座寂静的冰雕。没有女孩愿意去和她搭话,大家都知道她曾经和付秋露是一伙的,现在被抛弃了。讨厌付秋露的,将怨恨转移到她身上,想巴结付秋露的,懒得再去讨好她。
恪文看眼手表,舞会已经过半,差不多该走了。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开,坐车回到住处,换了身衣服,又拿了一样东西。虽然不知道是否用得上,但带了总比不带好。接着,她来到了颂薇的屋子,坐在台阶上等主人回来。
那边散场了,天空中又升起了一朵朵同心圆烟花。恪文预计颂薇要等一会儿才会回家,没想到很快就看见电车驶过,她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
看来,她选择了提前离场,并没有坚持到舞会结束。
颂薇仍旧穿着几个星期前那条珍珠粉的纱裙。她更瘦了,裙子穿在身上有些松垮,想必没有精力送去修改。她微微驼着背,步子沉重,还在过马路的时候就伸手摘去了耳环。
恪文从台阶上站起来,迎上颂薇的目光。两个人都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保持不动的状态,沉默地对视许久。
发生了太多事情,过了太长时间,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打招呼的方式。
颂薇先从僵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从恪文身侧走过,飘渺的声音一带而过地说道:
“进来吧。”
进了屋子,颂薇打开电灯,也不看身后的恪文,一边换鞋子一边说:“我室友很晚才会回来,她们要多玩一会儿。”
恪文环视四周,房间的布置十分潦草,看得出主人无心装饰。恪文的眼睛最终定格在颂薇的背影上,她真得瘦了,不做什么动作都能看到背上突出的肩胛骨。
“我知道你被换下来了。”恪文说着低下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本来就不想演,是她们非让我上。我不是那块料,换了就换了吧。”颂薇的语气凉凉的。她随手将披肩、耳环、皮包一股脑丢在沙发上,沙发上的杂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末了,又补充道:
“剧是付秋露的,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幸好把我换了,没让我到台上出丑。”
恪文从来没从颂薇的嘴里听到如此自暴自弃的话。她所熟悉的颂薇,会对未知有所不安,但也会充满期待。那样的颂薇是一个内心拥有安全感的姑娘,因为她知道,就算失败了,也有家人和朋友在背后拥抱她的归来。
“你来有事吗?”颂薇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敲个二郎腿问道,打断了恪文的思路。
恪文最后斟酌了片刻,尽量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来告诉你,我都知道了,关于孔青的事。”
她只想平心静气地告诉颂薇她心里都有数,不想借此发挥对颂薇做出任何道德上的批评。
颂薇立即明白了她所指为何。她放下翘着的腿,身体前倾双手支着下巴,盯着恪文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你是在咒我活该?”
“不。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颂薇发出一阵冷笑。这是恪文第一次在颂薇的脸上看到冷笑。
“告诉我有什么用,孔青已经被驱逐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她的话音里分明带着忿恨,说到“再也不会来”时又满含幽怨。她是真地喜欢孔青,恪文不无遗憾地心想。
尽管知道这时常用的安慰是“会有更好的男士来”“你总会等到真命天子”之类的话,但恪文还是依照内心所想诚实地说:
“所以我们才要放下他,向前看,关注别的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什么事情能比找到一个优秀的丈夫还重要?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至少学院是这么“教导”她们的。恪文还是依着所想如实回答:
“你的家人。”
颂薇的脸渐渐拉了下来,从沙发里站起,手指着恪文咬牙道:“你还有脸来关心我的家事?”
恪文早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因而并未生气,只是轻轻叹口气,平静地说道:“闵颂薇,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真得认为是我做的?”
她们两个虽然闹到决裂,但毕竟在一块相处了八年的时间。对方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彼此的心里都一清二楚。颂薇当时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失去了判断力,等她回过神来就会想到“犯人”不可能是恪文。
恪文对她们的友谊还抱有那么点信心。
果然,颂薇慢慢放下了手,呆愣了半天,眼眶突然一红,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知道不是你。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又拉不下脸,搞到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别人都躲着我,有人还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我将来也会生下同性恋的孩子’……”
恪文走上前抱住颂薇,任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痛哭。颂薇哽咽着道:
“阿文,你生我气吗?”
“我只替你难过。”说完扶她坐下,先递给她几张面巾纸,让她把泪揩干。“你家里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颂薇一个劲地摇头:“不好,都被抓了。我爸爸……本来的那个爸爸因为还在医院,所以只是被监视,迟早也要被送到改造营去。”
恪文酝酿了一下情绪。同样的话她以前曾经对颂薇说过,当时遭到了颂薇的拒绝,如今她要再说一遍,这一次要用不容商量的口气。
“你要离开这里,回去料理家务。”
又一次不出意外的,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他们犯了法,我什么都做不了。”颂薇撇着嘴说,显然她早就想过了。
恪文不忍心指责颂薇。天鹅岛从没教育她们如何面对困难,仿佛只要找到了个优秀的男人,就可以避开一切生活的苦难。在这样的真空环境中成长,如何能指责其中的人单纯无知呢。
“总有你可以做的事。去找熟人打点关系,找律师,找媒体……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守着你爸爸,不要让那些宗教狂热分子伤害他。”
说着说着,恪文的鼻子也变得酸酸的。她曾经也像只雏鸟天真单纯一无所知,生活逼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探寻摸索。
颂薇的眼中有亮光闪过,又转瞬即逝。
“我现在没有钱。以前钱都是家里寄,我从没想着要存下来。没有钱,离开了也没什么用。”
恪文正等着她这句话,从包里拿出了准备好的东西塞到颂薇手里。
“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