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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瓒只道,“郡主睡了么?”
慧生咽了咽吐沫,顺带觑着槛外的人,见他一手执伞,一手抱着一床锦被。登时明白过来,跟着暗暗腹诽——借着变天来送被子,真是个好由头,难为他一个堂堂郡王,竟肯这样亲力亲为。
禁不住想要偷笑,可当着他的面,到底不太敢,忙侧身让进人来,一面帮忙收伞,“才歇下,怕是还没睡实,王爷里面请,奴婢给您端些热茶来。”
他说不必,其后没有丝毫犹豫,越步进了里间。楼襄早听见了,这会子靠在枕头上,待要装睡已是不成,想起身却又觉得尴尬,不是说好到了西山再同住的么,怎么这人又突如其来打破约定。
躇踌的当口,窸窸窣窣的轻响停在帐幔外,他声音沉沉的,“睡了么?天儿凉,我怕你冷着,来送床被子。”
一个王爷,现放着府里使唤人不用,亲自来送床被褥,哪里就用得着这么献殷勤,还不是想借故宿在这里。
她不满意,觉得他处处耍心眼,也不掀幔子,瓮声瓮气道,“多谢王爷想着,搁在软榻上就是了,我此刻还不觉得冷。”
他听了蹙眉,看一眼床头的薰笼,脸上浮现出莫可奈何的笑。
站了半日,那碍眼的缠丝牡丹帐幔仍是纹丝不动,极轻的叹口气,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盖上罢,我放心些。你接过去归置好,我这就走了。”
难道他并没想留宿?她悬着的心放下来,想想连面都不露不合适,只好蹭过去,抬手撩开帘子,露出一点缝隙。
他就站在床边,一身家常青色襕袍,头发半散着,微微一探手,乌黑的发垂下来,顺着肩胛散到胸前。一颗水滴将坠未坠,悠悠转了一转,倏地滑落在他衣襟上,晕出一滴泪的轮廓痕迹。
她觉着奇怪,就势多瞧了他一眼,这才发觉他发梢是湿的,半边袖子也是湿的,下意识去接那被子,触手一碰倒是干干爽爽,没沾染一星雨水。
想是只顾着护着怀里的被子,伞都罩在那上头,倒把衣裳给塌湿了。
她顿时心里不落忍,嘴上却嗔着道,“多大的人了,下雨天打伞都不会么?弄得精湿,看不做病才怪。”
她总是有不自觉的小情态,那些细微之处,他一贯能捕捉体会。话虽说得有些横,实则含着温柔,含着关怀。他人站在薰笼畔,身子犹可,一颗心倒是被煨得暖融融的。
有这句话就好,不虚此行,他装出浑不在意,淡淡道,“不碍的,你早些休息罢。”
说完便欲转身,走了两步,回眸笑了笑,“说过要叫诚润,你又食言,再这样一口一个王爷的,我就只好叫你王妃了。”
她眉头一蹙,因着还没彻底接受自己是他妻子,只觉得王妃这两个字让人脸红耳热。
记得后晌那会儿,王府下人来参拜她,她还特意叮嘱过只称她为郡主就好,此刻他巴巴地提出来,莫非是有点她的意思?
突然有些不甘心,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素日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你连这个都瞧不顺眼,非要我什么都依了你才满意么?”
他微微怔了怔,她不是个尖锐的人,能带了几分挑衅和他说话,必定是藏着难以言喻的不满。夫妻之间不该是这个样子,原想着慢慢缓和,可一拖再拖显然并不是好办法。
转念间,他已想尽早解决困扰,神色仍是真诚和煦的,柔声道,“我是随口一提,你别想多了。依着心意叫罢,称谓要发自真心,勉强不来。你觉得我难以亲近,不够让你满意,也是我的问题。倘若你愿意,不妨直言说给我听,我努力改,应当还来得及。”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或者和她针锋相对,那么她也好趁机发作,接下来无非冷战几天,也能让自己多避开他一段时日。
可他是诚挚的,眼神澄澈,有期许更有执着和坚持。
楼襄喟然长叹,目光游移间,再度看见他垂下的袖口,滴滴答答正落着水滴。
她一下又觉得自己大概有些过了。垂眸不去看他,摇头应道,“是我不好,择席睡不着,火气就有点大,会错了你的意。你别见怪……倒是把湿衣裳换下来,让慧生烤干了再走不迟。”
总算说出留他的话,他仰唇笑笑,回转身子坐在了床沿上,“你听,外头雨声更紧了,一路走回去,衣裳难免还是要湿的。”
他不介意说得轻声细语,更兼着有点委屈耍赖的意味。反正能达到目的才好,望着她,又和颜看了看床榻,“不如借我一角,我睡品很好,不用太大地方。咱们说会子话,什么都不做,你绝觉着如何?”
果然来了,就知道他不会是单纯好心,特特地送床被子这么简单。可是要求没有过分的地方,她毕竟已是他的妻,大半夜冒着雨再把人撵出去,往后让阖府上下怎么看待她呢?
她踌躇的功夫,他也不多言,只是含笑注视着她,缠绵的眼波,漾出一脉春水,再硬的心恐怕都要被揉碎了。
她抿着嘴,黯然垂首,终究还是喜欢他的,何况他摆出曲意承欢的架势,“那……那你还不脱了湿衣裳,上来……再磨蹭一会儿,我都困死了。”
他欣然一笑,腾地坐起身,动作麻利的脱了衣服,只余一身素纱中单,上床前倒是先搓了搓手,好像生怕进去寒气似的。
拔步床很是宽敞,他半躺下来,以手支颐,侧过身看着她。她一阵发窘,忙往里头挪了挪。
“你做什么老盯着我瞧?又不是没见过。”
他但笑不语,愈发上下打量起她,半晌如呓语般,低声说,“没挨得这么近看,原来灯下品美人,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她蛾眉蹙紧,双颊飞红,“你这人没正形,才说好好说话儿的……”
一句话未完,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忽地被他握紧,“夫妻之间要有情趣,而非正经。我这才是丈夫该有的样儿,你不喜欢么?不喜欢我赞你美貌,赞你耐看?”
她无声哀叹,自己太不了解男人了,为了更进一步,当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整个人懵懵的,却不情愿认输,她抬起眼,昂然直视他,“要看美人,何不拿了镜子瞧你自己去。”
他笑了,“畹卿这是在夸我?你喜欢我的皮相,那往后我多陪在你身边,让你时时都能见到,好不好?”
她噎了噎,对他这无赖相全无破解办法,再细看,又确凿是一副风情月貌,十足让人难以抗拒。
扑哧笑出声,她乜了他一眼,另拿了个枕头横在中间,“好不害臊,爷儿们家这么夸自己相貌……罢了,今儿看在你赠被子的份上,容你睡一晚,且说好,咱们是楚汉河界,你不许踏过这枕头一步。”
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夫妻的,说出去谁信?尤其是故事的主角还是他慕容瓒。
这辈子的好脾气全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究竟为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
爱一个人,大约就是这样意乱情迷,要是每一条、每一桩都能言说分明,也不至于动情得这么难以自持,渐渐失去理智。
是他用了心,入了戏,他功夫不到家,而她呢,还在负隅顽抗,抗拒着他的引诱,更抗拒着他的点点关切和柔情蜜意。
多少有些失败的感觉,然而他不气馁,爱就爱了,他坦坦荡荡,一点不觉得丢人。往日看父王怎么照料母妃,怎么千依百顺,他有样学样。成长的过程里,到底还是得到爱和关怀居多,他觉得身体里也有释放不完的浓浓爱意,想要包容她,甚至纵容她,男人就该疼爱自己的老婆,这和在外头驰骋纵横一点都不冲突。
于是干脆慷慨应下,“我说到做到,你放心就是。”
钻进被子里,厚厚的帷幔阻隔了外头的灯火,黑暗中营造出一隅静谧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离得不算近,手却紧紧牵在一起。
她是紧张的,掌心渐渐溢出汗,他松开一些,却不让她挣脱,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也很是怜惜。
“畹卿,你实话说,是不是后悔嫁给我?究竟为什么呢?是害怕离开长公主,还是害怕我带你回辽东,从此以后再难回来?”
实话实说是不能够了,楼襄斟酌片刻,半真半假的答道,“我不后悔,只是有点担忧。我对你的了解终究还是太少,对辽王府的一切更是陌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适应,心里多少会有点害怕。”
“真是傻瓜,”他满怀疼惜,轻轻笑了笑,“你是嫁给我,我选定的人,父王母妃自然也会满意。他们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日后你见了就知道,一定也会很疼你。何况你身份不一样,谁还敢欺负了你去,寻常媳妇该守的规矩,你不必一一照办。要是有人敢说你一句半句,不必等母妃开口,我头一个就不饶他。”
她心里一暖,暂时忘却那些隐患,转而好奇的问,“从前听瑜姐姐说,你在家很有威严,连王爷王妃都常听你的决断,看来这话不虚了?还真是霸道,连长辈的主都敢做。”
他在黑暗中发笑,头枕着手臂,语气不无得意,“倒也不至于,该守的礼我可是一样不少。不过是我聪明可靠,让人信得过罢了。”
她对他的自夸已经有几分习惯,哂笑一下,试探着问,“这么说,王爷听你的时候居多,辽东的事还靠你来拿主意了?”
他不疑有他,想了想,说也不尽然,“父王始终是辽东之主,我不会越过他擅自行令。”
她嗯了声,忽然灵光一现,装作十分关心,幽幽叹道,“你这么能干,王爷做什么不干脆把爵位给了你袭,好歹你也入了慕容家族谱,又占了嫡长二字。”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她的手,“那不好,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子,他不计较血缘养育我成人,对我视如己出,他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尽,决计不会肖想王位。该是谁的就是谁的,畹卿,委屈你只能做个郡王妃,倘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为朝廷立功,给你博一个更高的爵秩。”
她摆首,轻声笑了笑,“我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倒是一心一意才是正经。夫妻同心,为朝廷尽忠。”她转头,情真意切道,“咱们能做到罢?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对不对?”
他是极敏锐的人,几句话就已全明白过来,长公主必是对她说过要提防辽东,提防他们父子。怪不得她前后态度大变,陡然间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一个做母亲的,竟不顾女儿幸福,这样告诫,是为了让他们夫妻从头至尾生不出感情?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冷笑。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不吃这一套,掉进碗里的就是他的,他慕容瓒的妻子,只能由他来疼爱保护。
他不动声色的捏紧那只纤细的玉手,郑重颔首,“自然,你我夫妻一体,今生今世都互敬互爱,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