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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你我之间,终有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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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了海亮没多久,我便染上了恶疾。

    这恶疾来的迅猛,我只能如半个残废似的,在榻上躺着,等着每日颜氏前来侍奉汤药,或是容若搬了书本来我房里,坐在床畔,一面轻柔地拍着我,一面替我柔声读着书。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温润而清亮,同他的人一模一样。

    我有时听着听着入了神,可他的话却也没入耳,只是做了精细的背景。

    后来,我开始绵绵地发起高烧来。高热绵延一月不退,渐渐的,我的头脑也越发的不清醒,每日醒转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容若日日守在榻前,我能察觉出他的焦心,可无奈,我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即便睁了眼,也只是死死握着他的手,双眼迷离地说一两句胡话。他倒是极耐心的,不管我说的是什么胡言乱语,都耐着性子听了,然后笑着,温然回我一两句。

    眼见着我的身子已经是每况愈下,惠嫔也跟着心急,便将宫里的太医派来,替我细细地诊了一诊。

    彼时我倒难得清醒,太医便搭了我的腕,皱眉捏着胡须沉吟了片刻。

    我侧脸凝视着他,果真见他口齿微动,含混不清地低低道:“大奶奶安心,娘娘已然吩咐过了,假死丸药,不至伤及性命。”

    我望着不远处捏着手急色往这儿瞧的颜氏,露出一个心神皆足的笑来。

    太医起身,略了屏风,我听得他对容若秉道:“大奶奶原是产后未及调养,身子虚浮,以至于此。微臣只能略尽绵力,望大奶奶服药后方能有所好转。”

    我不知道别人听了怎么想,左右这话我自己听了,便知道是给容若提前敲了警钟,留了两手准备了。

    容若在外间沉吟片刻,低低地道:“有劳大人。”

    话音落了,他人便到里间来,见我半睁着眼,还是朦朦胧胧的模样,倒是格外怜惜地笑了一下,抚了抚我的脸,轻声道:“安心睡吧。服了药就好了。”

    我遥遥地望着窗外,暮春将尽,落花满径,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服了太医捎携来的药,日暮时分,残血漫天,我有气无力地趴在榻边上,将本就未进多少的稀粥和汤药一并吐了个干净。

    最后实在没东西吐了,我便开始往外咳血。

    容若扶着我,厉声斥道:“快去请太医来!”

    他握着我的手冰凉刺骨,微微发着抖,却还是对着我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来,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脸,低低道:“绾绾,太医很快就到了,你等一等,等一等。”

    我笑,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等也终究等不到什么了。

    我握着他的手,尽力伸手去抚他的脸,他面颊贴着我的手,眼角滚了一滴泪:“绾绾,绾绾。”

    我开口,发觉自己声音已经哑了,拼命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从嗓子眼儿里发些气音,却还是尽力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左右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低低地斥了一句:“别胡说。你还得陪着咱们海亮长大呢。”

    可他眸中到底已经添了几分悲意,想来,他也早已经心知肚明,这话说出来,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宽慰自己呢。

    我不戳破,只笑了一下,道:“容若,瓜尔佳氏,出身好,品行也好。你好好待她,算是全了我的心愿。”

    我这话说完,连着喘了好半晌,又狠命咳了起来,容若忙将我整个儿抱起来,拍着我的背,直到我吐出一口血来,方才喘息自如。

    容若的眼眶微微红了,他一只手抚着我的背,轻轻贴着我的脸,颤声道:“绾绾,我还没同你定三生之约。你应我,你等等罢。”

    我苦笑一声,栽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方断断续续地扯唇笑开:“我都说了,我是说着玩儿的,你怎么还往心里头去呢?我才不想同你定三生之约,我已经耽误了你这一生...”他摇摇头,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复又开口道:“容若,你我之间不过露水情缘,到此,就了了罢。”

    其实,不是我不想。只是我注定福薄缘浅,无可回头。

    觉罗氏得了消息,已然匆匆前来,哭着往我榻前一坐,直握着我的手,悲戚道:“这都是哪儿的事儿?眼瞅着便是过上好日子了。”

    我心里颇觉厌恶,却也只能避开,气若游丝道:“额娘别难过罢。生死有命,我怎么能抗?”

    我示意容若俯身下来,他依言,我尽力凑上他耳畔,低若絮语:“临来的时候,我叫你公子。如今走了...还是唤你一声公子罢。”

    他微微颔首,声音已有哽咽:“好。”

    我便扯起唇角来,尽力笑了一回,轻声道:“公子,我啊...能遇见你,已经是用尽了此生的福气了。同你长相厮守,这怕是需要更大的福分,可惜我福薄,只能求得旁人。”

    我一面说,一面从眼角淅淅沥沥地淋下泪来,面上却还是惯常笑着,低语道:“公子,你说,我这个妻子做得好不好?”

    容若连连颔首,红了眼眶,只轻轻擦着我眼角的泪,柔声道:“再没有更好的了。”

    我还是笑:“那公子...”我尽力睁开眼,竟大有情怯之感,半晌,还是故作轻松问道:“公子,那你如今...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分明已经心跳无力,此刻却心如擂鼓,只凝然望着他。

    他方要开口,我心里一紧,慌急地止了他,笑道:“也罢...如今你说出来的,必定是安抚的话了。我不愿听。”

    腥热的血从我鼻腔和喉管里不停地往外涌着,我的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光。

    屋里伺候过我的丫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容若厉吼着:“太医呢?!大夫呢?!”

    我听出他的声音里头已经有了哭腔,便颤颤巍巍地伸了手去握他的手。那只手因为惊惧,手心里晕了一层薄汗,可到底是我的手太凉,那只握住我的手如烧灼般炽热。

    我轻笑起来:“公子...你我之间,终有一别。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的泪重重地砸在我的脸颊上,我满足地握着他的手,流着泪笑着,伸手摸索着去抚他的脸,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濡湿的脸颊上:“公子...别哭啊...原是我这辈子不够机灵...我绝不饮那盏孟婆汤...下辈子醒着神,早早地去找你...”

    “你可别太急啊...这辈子我没福分等你太久...下辈子,你多等等我,好么?”我只觉得五脏六腑的血似乎都被掏空了,眼前黑魆魆的,竟是四下无光了。我泄尽了力气,手重重地砸在榻上,笑了一下,“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四下昏暗中,他似乎也笑了起来,他俯身轻轻吻了我一下,在我耳畔颤声道:“绾绾...今生太短...你记得陪我度整个来生。”

    我欢喜地笑了起来,那句“好”便生生哽在喉咙里,再说不出话来了。

    此生,我最后也还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