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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赵德水撵开了上来献殷勤的小太监,亲自为薛云图开了门,然后又将她引了进去。
甫一进门,薛云图就被满室安神香的浓重香气惹的打了个喷嚏。那香味太过浓郁,浓郁到让薛云图的心中生出了满满的不安。
将她神情全都看在眼中的赵德水偷看了一眼室内,大着胆子解释道:“千岁,圣上近日睡眠不佳,这香才用的重了些。”
他本意是开导公主,没成想更引得她眉头紧锁。
“重了些?!这般不过是重了些?”薛云图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父皇平日也需用安神香才能睡着么?”安神香中药性极重,对咳喘胸闷以致夜不能寐之人的作用极好。若父皇平日也要进了安神香才能入睡……
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的赵德水懊恼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赶忙描补道:“奴才是胡言乱语!您可别在意!”
薛云图却听不进去了,她停下脚步认真看着赵德水:“赵公公,你仔细想想再开口。”
威严尽显。
赵德水头垂的更低,他犹豫再三才咬牙开口道:“老奴——”
话还未开始,便被明德帝从室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薛云图眉头锁的更紧,一瞬间什么规矩礼教全都抛在了脑后,她毫不犹豫当先一步越过引路的赵德水,在一众宫女太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自己推门走进了天子寝宫。
也是因着昨夜并没有宫妃留宿薛云图才敢如此大胆。
“公主!殿下!千岁!可不敢擅闯!”紧跟在后面的赵德水拦了又拦,到底没有拦住这个小祖宗。
薛云图才刚跨进去半步,就站定了脚再迈不出去。
明德帝手中的素帕上明显洇染了一团殷红。那素帕越是洁白无瑕,就越能衬得其上的血迹鲜红刺目。
她也曾见过父皇咳喘呕血的样子,那是在她十五岁及?之后,父皇因着风邪入体久治未愈从而伤及肺腑。之后不过几个月,就已药石罔顾……可如今她才将将十四岁!事情不应该发生的这么早!
薛云图只觉心中混沌一片,就连牙关都不自觉地打着颤。她愣愣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无力,不得不依靠在门扉上支撑着几乎软倒的身体。
从未有人胆敢不经通禀闯入帝王寝宫。明德帝自然也料不到女儿会如此大胆直接闯入内室,他却不以为杵,反而平静的向着薛云图招了招手:“阿婉,来父皇这里坐。”
明德帝一边说一边将染了血的素帕递给侍立在旁紧张地不敢发出半声声响的宫女,又吩咐道:“去滚一盏茶来,要沏得酽酽的,给公主压惊。”
他看向赵德水的眼神,与看着女儿时的温和完全相反。
被明德帝瞪了一眼,自知办事不利的赵德水打了个寒颤,躬身领着其余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听到明德帝声音的薛云图这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一些力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向了桌边。
“吓到你了么?”明德帝笑着探了探女儿的额头,又替她扶正了因着方才的跑动而歪斜的红翡发簪,“朕的女儿,可不能如此胆小。以后还要和你皇兄一同站在高堂之上面对上百朝臣,怎能为这区区小事就吓到了?”
竟是毫不避讳。
薛云图却完全没有顺着明德帝的话想下去,前世父皇驾崩时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她只能撒娇卖痴打断对方的话:“您是天子,是万岁!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吓自己的女儿!”
明德帝同样没有顺着女儿的意思接下去,他的脸上仍带着慈爱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是郑重非常:“父皇虽称万岁,却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就像你母后虽称千岁,却仍早早抛下咱们去了一般。”提及先皇后时,明德帝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哀伤怀恋,“阿婉你读经书,可读过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原苦不过爱别离。”
她当然懂!她怎么可能不懂!她已经历了三代帝王的崩逝,受尽了生离死别之苦。
“父皇!”薛云图猛地捉住了父亲的手,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明德帝的掌心。父亲的温度让她惶恐不安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但开口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不安,“父皇,您别说这样的话……阿婉害怕。”
“好,父皇听你的,不说这些。”明德帝抚摸着女儿娇嫩的脸庞,心中亦是一片酸涩,“今天是大好的日子,当然不能说这些。”
薛云图握着父亲手掌的手紧了一紧,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大好的日子,指的自然是她的婚事。
薛云图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父皇,阿婉舍不得您。”
“傻孩子。”明德帝笑着摸了摸薛云图的发心,只以为她仍是因着方才的话心中惧怕,“你是公主,便是出降了也依旧是我薛氏皇族的娇娇女,驸马还能拦着不让你回宫见父皇不成?”
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公主的婚事是出降而非出嫁,便是成亲之后君为臣纲也是排在夫为妻纲之前的。所以不论谁做驸马,都不敢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薛云图舍不得的,自然也不是宫中时时可见圣上的便捷。她虽在心中做了近一年的铺垫,虽然将利弊全都一一分析清楚,但对卫瑜的憎恨厌恶也依旧没有减轻一分。
哪怕这个卫瑜尚还不是当年勾连薛安的卫二。
若能让父皇收回成命……不知卫家……薛云图的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侥幸。
“朕的女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明德帝呼出胸中浊气,反倒是他更加不舍一些,“那卫家小子虽不如他父祖,但到底是卫家的子孙,仅从这一点来讲便比旁人强上许多了。”他意有所指的看了薛云图一眼,“待赐婚的旨意一下,你与傅家那个小伴读就不要那么亲近了。他日后要与卫瑜同朝为官,毕竟不好。”
卫家的子孙。薛云图浑身一震,如遭重击。她抬起头看向明德帝,犹豫道:“父皇,若我日后惹恼了太傅……”
明德帝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低声笑道:“老太傅可是朕的授业恩师,前朝半数文臣都出自他的门下,连朕都要让他三分的——”
他玩笑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声声咳喘像是扣在薛云图心尖上一般颤巍巍地疼着。薛云图赶忙站起身来端茶递水,一下下拍抚着明德帝因咳嗽而颤抖的脊背。
薛云图突然发现,她手掌下的背脊再不似记忆中的宽厚有力,反而单薄虚弱的让人害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让他受伤一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父皇藏匿在龙袍下的躯体已然如此脆弱不堪?她竟疏忽至此!薛云图忍着心中酸痛,继续着顺气的动作。
许久之后,明德帝才从咳喘中摆脱出来。他抿了口茶,示意薛云图坐下:“待你下降,便要像孝顺父皇一般孝顺太傅,知道么?”
薛云图当然知道,父皇这话虽是玩笑却也并不夸张。新帝根基未稳,绝对离不开这些老臣的支持。薛云图这般想着,忍不住又俯下身伏在明德帝膝上,心中一时彷徨一时纠结。
见薛云图偏着头不做声,明德帝只以为她是害羞。他叹了口气,心中满是身为父亲的成就感与诡异的烦闷,就像珍养了十数年的娇嫩牡丹一日之间便被混小子采去的气恼,这是天下间所有父亲在女儿将要出嫁时都会有的心态。
他虽是人间帝王,在此刻却也只是个心疼女儿的普通的父亲。
“无论如何,总有父兄给你撑腰。”到底心有不甘的明德帝有些别扭的开口为卫瑜说话,“卫家小子到底是你哥哥的伴读,又是朕老师的孙子,便是出人头地也要比旁人便捷许多。不论这个,卫家家学渊源他本身也是个聪慧的,亦不算辱没了你。而且你们自幼一同长大,总要比旁人亲近许多。咱们大黎的公主,素不兴盲婚哑嫁的。”
明德帝心中虽看不上卫瑜却也明白再难挑出一个更能配得上女儿的人选来。这整个大黎的青年才俊,想来也没有一个能完全合乎他心意的驸马选择。
既如此,那还不如找个自幼与女儿一同长大的,知根知底才能放心。
看着一心为自己筹划的父亲,薛云图只恨自己到了临了反倒犹豫起来不能决断。卫瑜,卫怀瑾……文人之首的卫家!
“父皇,卫瑜——卫二郎他……若不想做这个驸马呢?”毕竟这一年自己与卫瑜疏远许多,想来父皇也曾看在眼里。若能迂回着让父皇取消了婚事,卫家的反应兴许不会那么激烈,“若他心有所属,那该如何是好?”
这是薛云图最后的犹豫。她小心翼翼引着话题,想不动声色的将明德帝的思维引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可惜她太过小心翼翼,反倒不小心成了害羞的样子。
“他敢?朕不嫌弃他已是他天大的造化了!”明德帝完全没有领会到女儿的小心思,他吹了吹胡子,语气中办是气恼半是骄傲,“那卫家小子看你的眼神朕都看在心里。你若真担心他心怀不轨,朕便赐你一口宝剑,可放心了?”
那边是真正可先斩后奏的天子之剑了。
她知道,事情再无更改的余地。薛云图终于放弃了挣扎认真问道:“父皇说的可是认真的?”
“自然。”不明所以的明德帝点了点头,“待你出嫁,朕便将年轻时所用佩剑赐你,算作嫁妆。也免得父皇不在了你被你皇兄欺负。”
欺负她的人自然不会是皇兄。
公主执天子剑斩杀准驸马,这大抵会成为明德帝所出嘉和公主在大黎史册上留下的最浓重的一笔。
那边明德帝看着女儿神情变化,不免心中好笑。他忍住呼吸间的痒痛将咳嗽憋了回去,难得的犹豫了一下:“今日赐婚的旨意便会下达,不过几日后卫瑜会随你皇兄一同去江南视察,你可莫要怨父皇在此时将你们二人分开。”
他到底亲自提起了太子代天子巡幸江南一事。
薛云图担忧地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明德帝,毫不在意卫瑜方一赐婚就远离京师的事,只疑惑道:“父皇,为何要在此时让皇兄下江南?皇兄他是否知道您的身体……”
她喉头哽了哽,到底没将后面的话讲出来。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眼睛骗不了自己的心——明德帝在卸去了强硬的伪装之后,一脸的病容与虚弱的身体是藏都藏不住的。他们这些做子女的习惯了由父皇在头顶撑起大黎的天空,却忘了他们的父皇在为人君为人父之前首先是一个年岁不轻的人。
明德帝果真摆了摆手:“朕已两日未见太子,你也不要告诉他。如今朕已将泰半国事都移交到了他的手上,不过你兄长天性仁善,有些事还要朕这个做父亲的为他摆平,他的路才能好走许多。”
摆平?薛云图心中一跳,知道待皇兄下江南之后父皇定会有大举动。她第一次庆幸公主可涉朝政的规矩,才能让父皇放心将这些事情都将给她听。早一日知道,才能早一日做出部署。父皇虽是明君,但到底看不透人心。
已在心中盘算起日后反臣名录的薛云图忍不住问道:“随行众人有谁?两个伴读可是只带卫——二郎一个?”
“傅砚之也在随行之列。”本因女儿过分关注傅砚之而心中不喜的明德帝此时反倒没那么多想法,他十分欣喜的看着女儿对政事上心,只觉得对身后事更加放心了许多。
看着薛云图陷入思考,明德帝思虑一番到底放了个大招:“阿宁也会同去,朕的旨意中是让傅家小子暂且随侍在阿宁身侧的。”
薛云图果真被这平地一声雷惊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方才的盘算全都丢在了脑后。只这一瞬间,薛云图就明白了明德帝话中深意。
朱唇微颤,薛云图嗫嚅道:“可是因为……傅砚之比卫瑜更加心狠?”
明德帝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他抿了口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女儿的神情举止。
在薛云图的记忆中,明德帝一直都是以这样有求必应的慈父的形象出现的。温柔慈爱、娇宠无度,从不在女儿面前展露身为帝王的□□与□□,他总是柔声问着:“阿婉,你喜欢么?”
然后将世间所有珍宝都堆放在自己的面前。
前世今生,薛云图第一次真正明白,她的父皇是杀伐决断的明德帝。
父皇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的,所以做下了万全的准备以防始皇旧事重来——昔日秦始皇命太子扶苏巡幸边疆,始皇突发急症而亡,太子扶苏远在边疆无法及时赶回,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登基的已是始皇幼子胡亥。
而让傅砚之跟着薛宁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有不轨之人以薛宁名号犯上作乱时抢先一步除了这个根源。斩杀皇子这种事,不论是薛宁的嫡兄太子薛密、还是一向温和儒雅的未来驸马卫瑜都下不去手。
“父皇……”心头的纷扰杂乱全都被薛云图挥之脑后,她站起身学着男儿的动作作了一揖,然后便抬头与明德帝对视着,“儿臣请父皇先将御剑赐予傅砚之,如若不测可方便行事。”
明德帝看着一脸认真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心中似悲似喜,亦不知自己方才一时兴起做出的举动是否真的正确。但无疑的是,薛云图此时的表现是他十分满意的。
“准了。”明德帝犹豫了一下,到底将本准备让女儿同去盯着傅砚之与卫瑜的话咽回了心中。
那把御剑,本就是为了薛云图准备的。却不是在她成婚之后。
“父皇老啦,只能尽最后的力气为你兄长铺路。”明德帝轻轻摸了摸薛云图的脑袋,目光中满是慈父柔肠。他的声音已不似当年洪亮,低哑疲惫的嗓音中带着不舍,“父皇的阿婉也长大啦,待到日后就要你们兄妹互相扶持,才能让我大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薛云图忍了又忍,才将涌至眼睫的泪水全都忍了回去。
“儿臣谨遵圣谕。”薛云图恭恭敬敬单膝跪地行了一礼,站起身后到底忍不住扑进了明德帝的怀中,她哑声道,“父皇,阿婉会懂事的。”
明德帝揽着怀中的女儿,闷咳了两声,他嘴角含笑,一遍遍应着:“父皇知道,父皇都知道,父皇的阿婉最懂事了。”
今日薛云图闯进房门时,明德帝才头一遭察觉自己一直呵护着的掌上明珠是真的长大了。明眸善睐,娇蛮却不任性,就算在急躁的时候依旧有礼有节,*辣的性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再不是曾经那个在他怀里哭着找母后的小女孩儿了。
明德帝只觉得被自己压在心底的不舍涌了上来,让他的眼眶有些湿热。
如若可能,他真想一辈子护着他的阿婉,让她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忍下胸中痒意的明德帝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不得不让宝贝女儿长大。她的兄长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在自己不在之后护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许久之后,薛云图才一脸窘迫的坐直身子,她眼角的泪痕已干,明德帝胸前却洇湿了一大片。
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一不小心将步摇晃得掉了下来。
明德帝亲自弯下腰,捡起步摇,然后亲手为她簪回原来的位置:“朕的阿婉,果真是个大姑娘了。跟你母后真像。”
“赵公公也这样说。”时隔十年再次听到这句话,薛云图还是忍不住眼热。
“那条老狗跟了朕二三十年,最是知道朕的心意。”明德帝像是没有看出女儿再次湿润的眼睛一般,高声唤来了一直候在门外的赵德水。他看了眼薛云图,揶揄道,“卫驸马可还候着?”
把明德帝心思摸得透透得赵德水自然从善如流,他笑眯眯甩了下拂尘,高声道:“禀圣上,卫~驸马还候在殿外呢。”
“父皇!你看赵公公!”被主仆二人联手打趣了的薛云图恼得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丢向了赵德水,“快住嘴!”
稳稳接住水果的赵德水同时接住了明德帝的眼神,他唱了声喏,边躬身倒退边笑道:“老奴代卫驸马谢过公主赏,这便给驸马爷送去。”
薛云图已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明德帝拍了拍女儿的手,收了玩笑吩咐道:“你去请卫二郎进来,他若问题只说公主从偏门走了。”
心领神会的赵德水再次唱了声喏,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疑惑不解望向自己的女儿,明德帝笑道:“你不是担心卫二郎不是真心?那父皇便在下旨前让你亲自听听他的心。”
见卫瑜自然不会是在皇帝的寝殿,不然这岳父女婿同在一室的话传出去就真的乱了。
天极殿自有接见皇亲国戚之用的小偏殿,华美尊贵又不高高在上,方寸之间主宾之间挨的极近,最易于亲戚交谈方便拉进距离。
而这里也是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们先一步探看皇妃驸马的地方。小小偏殿之中筑着夹层,透风透声却不透影子,冬暖夏凉很是舒适。
薛云图被明德帝牵着手亲自引进夹层之后,才知道这来过数十次的偏殿竟然别有洞天。
想来是她前世与卫瑜青梅竹马,爱慕卫瑜之心又人尽皆知,父皇才省了这么一道下旨前探看的流程。
夹层中有柔软的垫子与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点心果子茶水,另有一道偏门方便皇子公主们在相看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坐在软榻上的薛云图清晰地听到了墙外赵德水的通禀声:“圣上,卫二公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明德帝应了一声,揉了揉女儿的发心:“你放心,卫瑜但凡有一丝不愿父皇都不会将你赐婚与他。”
薛云图点了点头,却对这件事不抱丝毫期望。她对卫瑜的性子了解的太透彻了,卫二绝没有胆子在尚公主一事传了近一年的现在告知皇上他心中另有所爱。
披在温和有礼外衣下的不过是胆小懦弱的内心,然而就是这样胆小懦弱的人居然有胆子串联藩王搅乱江山。
薛云图斜躺在软榻上,对接下来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若非父皇的好意,她根本不愿意听卫瑜讲哪怕一个字。
一墙之隔的地方,卫瑜由赵德水领着走进了偏殿。
他撩袍跪下,一丝不苟地叩首行礼:“臣卫瑜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的精神已比方才好了许多,在宽大的龙袍遮盖下瘦弱的身躯完全不损他帝王的气势,他也不叫起,直接问道:“卫瑜,你应该知道朕因何召你前来。”
“是。臣知道。臣惭愧……”卫瑜又磕了个头,这才直起身来笔直跪在地上,这才接着道,“蒙公主不弃,臣……是来领旨谢恩的。”
卫瑜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藏在内室的薛云图几乎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她眼前飞快闪过前世的一切,却没有一幕是两人恩爱和顺的景象。
成亲之后她便隐约察觉到他心有所属。虽然依旧温柔小心,但无处不在的小细节都表露着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同床共枕的男人心里仅仅是将她当作妹妹。而那时愚昧的自己却陷在情爱之中无法分辨,直到皇兄暴毙这一切才被暴露在眼前。
直到卫瑜扶着薛安上位,自己才知道他从少年时就爱慕着徐阁老家的大姑娘!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薛云图牙根紧咬,连脸颊都微微发疼。
薛云图重生之后第一次生气了质问卫瑜的心,她想要冲去问他就算不顾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为何连与皇兄的忘形之契也全都丢在脑后。
她手中刚刚剥好的橘子被捏的稀烂,橙黄色的汁水顺着如玉般洁白细腻的手指滴落在正红色的裙子上,浸出的颜色反倒比那正红还要更鲜艳三分。薛云图急喘了两声,今年初才刚刚隆起的胸脯与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都上下起伏着,如她强忍着的怒火一同平息了下来。
薛云图紧盯着茶桌上切割水果用的小竹刀,只恨那不是削铁如泥的匕首。若不是他姓卫!若不是他是卫令的孙子!若不是父皇龙体不安不能动摇群臣之心!
而接下来传进内室的一句话,却将薛云图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次点燃。
“臣对公主……恋慕已久……”
与卫瑜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门扉被骤然关上的一声巨响。
卫瑜下意识抬了抬眼,在对上明德帝目光时又飞快垂下了眼眸。瞬间就明白了那声关门声从何而来的卫瑜耳根通红一片,想来垂着的一张俊脸也是如此。
坐在上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明德帝十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终于叫起赐座。
“嘉和任性惯了,怀瑾你日后要多担待些。”明德帝虽是抱着老丈人看女婿哪里都是毛病的心态,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卫二郎这般好性再没几个人能忍得了被自己纵容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
公主和离虽然容易,但到底不好听。
卫瑜只虚虚坐了半个屁股,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在方才一声响后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紧张再次翻涌了上来:“公主天性洒脱,臣仰慕还来不及。”
自己刚才的话,想来公主都听到了,也不知公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孟浪。卫瑜的心中一时甜蜜一时焦灼。
这边两人一问一答渐渐进入正轨,那边冲出门去的薛云图喝退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盼儿独自一人在御花园中横冲直撞着。
她满心的怒火与沉淀了近十年的委屈无从发泄,只能迫害着园中可怜的花花草草。
嘉和公主所经之处,无不柳折花残。
横冲直撞的薛云图刚从御花园紫红出来就直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她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却被揽住了腰肢险险站住。薛云图方一站定就伸手推开了揽住自己的人:“大胆!”
“臣愈矩。”傅砚之明显也惊了一跳。他早前与公主分开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随意走走就走到了御花园的入口,故地重游反而让他起伏的心潮更生波澜。一向谨言慎行走一步看三步的傅砚之也难免发起了呆。
他也没想到自己被撞后下意识的一拉,就拉住了这个让他心神不定的人。
方才毫不在意的少女清香反倒萦绕在鼻端,所谓温香软玉抱满怀,说不得就是如此。
傅砚之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拈动了一下,仿若回味指尖与细滑布料想贴的触感一般。
“傅砚之,你不在东宫收拾行囊怎么在这里乱晃?”真正乱晃的人反倒倒打一耙,薛云图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皇兄头一遭出宫,一身安危都交托在你们手上,韵拾可不敢有丝毫轻忽。”
话一出口薛云图就觉得有些不对,这般随性的语气平日里只会对着皇兄,似是今日那一巴掌之后她与傅砚之两人之间反倒更近了一步。
真是奇怪。
“臣的东西已收拾妥当了。”明显成了撒气对象的傅砚之也真的没有着恼,他拱手轻笑道:“臣遵命。”
薛云图只觉胸中憋着的怒火也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果真长得漂亮的人就是占便宜,就算是做受气包也要比旁人沾光的多。
“韵拾既然有空,那便陪本宫在园子中走走吧。”薛云图整了整衣衫,抬着下巴先一步走回了园子。没有给傅砚之一点拒绝的机会。
傅砚之自然也不会拒绝,他应了一声跟在公主身后,半步之遥既不失亲密又不会坏了规矩。
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御花园最大的好处,便是地广人稀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草木虽然茂盛,但都被修剪的妥妥当当,藏不了哪怕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既然已经平息了火气,那薛云图带着傅砚之来御花园中自然也不是为了闲逛。
“韵拾。你对父皇这次的旨意,有什么想法?”薛云图站定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看向傅砚之,“你随意一说,我随意一听,不论说了些什么都赦你无罪。”
她并不知父皇对于傅砚之的旨意有没有下达,所以也不挑明。只微阖着双眸立在那里等着傅砚之的回答。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想听听他的想法。
傅砚之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少女的背影,一身火红的宫装宛如嫁衣。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轻声道:“臣斗胆猜测……想来圣上龙体欠安,才会如此激进。”
中了。薛云图的眼帘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不过让皇兄巡幸江南,与父皇身体何干。”
“这是昭告天下,新君即是太子薛密。”
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的薛云图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还是身后的傅砚之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殿下,事已至此,您想开些。”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薛云图点了点头,拂开了握着自己臂弯的手:“本宫明白。”
她却不得不强制自己镇定下来。此事关窍傅砚之既然看得出,那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若是让辽东一系或者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抓住了这个天子病弱太子出巡的机会,只怕上一世的波折会来的更早许多。
薛云图终于转过身来,她面对着傅砚之目光切切:“韵拾,事已至此,我与卫家的联姻已是不能再推脱了。”
“是。但这却不意味着在太子坐稳帝位之后不能鸟尽弓藏。”傅砚之答的十分斩钉截铁,他接着解释道,“卫家势大,全靠老太傅卫令一人撑着。但太傅年迈,大悲之下恐天不假年,到时卫家势力分崩离析反会成大乱。还不如先行一步提前削弱卫家。”
他的话自是极对的,兔死狗烹虽然薄凉,有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云图看着面前形容俊俏的少年郎,脑海中不由浮现当年睥睨天下的傅相。虽明知不该提起,但薛云图仍忍不住问道:“韵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会不会有这一日?”
傅砚之的笑容极是好看,勾起的嘴角带着撩人的姿态,便是一双凤眼也是明亮亮的引人瞩目。他似是毫不在意,又像是十分认真:“若我真有那一日,惟愿公主前来送我。”
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薛云图呆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就应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是“我”,而不是“本宫”。
傅砚之闻言笑得愈发好看了。看着对方的笑容,薛云图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又往御花园深处走去,此时彼此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
“你们远赴江南,自当小心谨慎。阿宁的生母季贵人便是江南季氏的旁支庶女,听说她入宫之前与本家的关系十分不睦。”身份是对的,关系却是错的。哪怕季氏进宫前与本家再是不合,诞下皇子升为贵人后也就和睦了。薛云图这么说也不过给傅砚之提个醒,让他记得远离季家,以免图生波折误了差事。
“臣记下了。”不明所以的傅砚之只将这话记在心中。他立在那里,做洗耳恭听状等着接下来的话。
薛云图斟酌再三,到底抬眼看他:“韵拾,我已许你一诺,你给我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