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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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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雪言对天发誓,就算颜扉再怎么势利,再怎么爱钱她从来没有一点要笑话的意思。说她清高,说她自命不凡,那确实是有过,但都是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看这个也瞧不上,看哪个也不顺眼,国内大师都当垃圾,只有自己文笔锦绣才气逼人的天花乱坠一塌糊涂。

    六岁写的豆腐块都上的是XX报,十岁写古体诗词,一大圈叔叔伯伯夸成花了,十六岁妙手文章,大学教授瞪着眼睛夸啊。何雪言投胎好,自幼骑过文坛大师的脖子,摔过国画巨匠的笔,打翻过书法宗师的墨汁。

    一圈人当她娘面吹嘘这二姑娘貌若美玉,咏絮之才,承家母之风如何如何,互捧之情不嫌肉麻。何雪言当时小,还不知道什么叫虚情假意,虚张声势,虚头巴脑,反正都是虚的。她老娘一从总编位子上退休,这两年文艺圈里买账的人顿时少了不少。

    这是个比影视圈还恶心势利的圈。

    何雪言做了几年小编辑,把这都看淡了,总有些朋友不是真朋友,总有些人情都是事情,不办事情,谁给你人情。何雪言渐渐也就平静了,人求帮忙,能帮就帮,帮不了给人说明白,也从不给人许诺,不吹捧谁,也不指望人家吹捧她。

    她也还记得,单位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年轻人少,她进了这大出版社,隔了大概有两年,又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人家把颜扉分给她,让她带着熟悉业务,颜扉一笑张口喊了何老师,何雪言跟她解释自己也是小编辑,就大她两岁谈不上老师。颜扉眼眸转一圈,笑脸喊了声小何老师。

    人漂亮嘴巴甜,走哪儿都招人喜欢。

    何雪言倒也不指望这姑娘有多能干,只求勿要给自己添麻烦。当时,何雪言得经常出差,去各地联系作家,参加圈子里大大小小的会议。(就是老人不愿意去,让她们凑数)

    何雪言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恋爱失败一次,三五年那劲儿还没过去,心灰意冷不爱说话。出去应付的事儿,都丢给了颜扉,幸好颜扉虽然年岁轻但能叨叨,多大面儿都能撑住。晚上回酒店累的死猪一样,还有那种特猥琐的男作家,二半夜来敲门喊打牌,何雪言都要骂人了,都是颜扉陪着什么当地作协主席闹腾,KTV半宿才回来的。

    何雪言混的再不济心里总有一股气儿自负身价,不爱往人前凑,有时候还得罪人,颜扉对她从来没有一点怨言,明里暗里让着她。本来让何雪言苦不堪言的应酬出差,一下轻松多了,有颜扉陪着倒也不那么痛苦了。

    有时候去的地方偏了,也是坐火车。

    春天里,颜扉跟她说,你看路两边那个花多繁,叶子多绿,虽然应酬的事累人,但这风景值回火车票了。

    赶上大冬天什么也没有,颜扉跟她说,路边那秃树叉子也是顶好看的,比城里参加的那画展上的山水都顺眼,全当公费出来接地气,何乐不为。

    何雪言讥讽道,你既然不喜欢,干嘛一出席人家的画展就死命问人要墨宝啊。

    颜扉笑的特可爱道,嗨,要不是听说值钱,我要那破纸干嘛啊?

    何雪言大概是听人吹牛皮吹多了,听见句实话。

    其实好多画她也根本瞧不上,好多字儿,她都想呸几口。

    有那种自煽儒雅的省部领导,平时政务不干,还爱好个书画,也有好事儿的拿来让她品鉴,何雪言皱着眉头都说不出话,偏偏旁边美协作协的人帮腔,哎呦一声,凑过去把那领导夸的恨不得是草圣在世,画圣附体。

    那大领导还好意思,把那画丢给何雪言说的半文半白:务必把小可的书画赠与令母,改日必将登门拜访,一定要拜令母为师。

    何雪言都快吐了。

    颜扉这嚼着口香糖,对什么文字、书画统统看得轻的姑娘,何雪言觉得这也挺好。起码颜扉不用像她似得,整日撞见这圈子里的牛鬼蛇神让她帮忙把自己的书画出个册子,找名家写序,把画给推出去。

    颜扉通常也不说假话,就算是撞见真大师了,颜扉也就是特真诚一句:哎呦,这我也看不懂,反正值钱的都是好画,老师这画这么值钱肯定是最好的。

    她这一说,那大师脸上的褶子笑成沙皮狗了,直夸颜扉天真直率。

    颜扉坐在车里,坐在何雪言对面,给她剥桔子,对她笑的没心没肺道:“何老师啊,我觉得这路边的花美,叶子美,光树叉子美,你也挺美,我也挺美,可我们这些美加起来,都不如一样东西美。”

    “什么啊?”何雪言对她客气多了。

    颜扉睫毛忽闪忽闪,眼媚声娇道:“不如人民币美啊。”顿了顿补充:“美元比人民币更美,英镑最美。”

    何雪言被她逗笑了:“那黄金钻石不得美疯了。”

    颜扉把橘子往她嘴里塞:“那是,我眼里这些最美了。何老师欣赏水平高,你觉得什么最好看?”

    何雪言吃着嫩手塞过来的橘子,头一次坐这里跟大俗人论美,她见过的美太多了,什么蓝天白云,好画好诗,好山好水,漂亮的男男女女。这一想,她也懵了,只觉得这也美,那也不错,想不起来什么最好看。

    颜扉笑了道:“你都觉得不好看?”

    何雪言抿着嘴,想起来好多好多年前,她那么年轻的时候,她想起来那天白霖羽跟她说的话,说什么你在我心里最好看了,雪言,全天底下我最喜欢你。

    当时何雪言听完了也看什么什么美,等觉得被骗了,眼里看什么,什么都不美了。

    那天坐在火车上,颜扉不停给她塞橘子,吃得她都快牙酸上火了。

    何雪言想起了伤心的事儿,一时矫情,对颜扉说:“哪儿有什么美不美,花都会枯,叶子都会黄,人也都会老,你我过几年老的都没法看了,珠宝黄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好看有什么用。”

    她说的心灰意冷,颜扉噗嗤给笑了,满脸红晕作践她道:“我以为你只是清高,没想到你这么反人类反社会,你到底是有什么心事看不开,把红尘都看成破烂。”

    何雪言被损的接不上话。

    颜扉把最后一瓣橘子塞她嘴里道:“这橘子好吃不好吃?”

    “还行。”何雪言点头了。

    颜扉嘻嘻笑道:“那你给我笑笑啊,整天愁眉苦脸的,害我以为自己欠你钱了,在你跟前提心吊胆的。”

    何雪言破天荒卖了笑。

    颜扉端详了她,跟她说的挺严肃:“何老师,你一笑,在我心里比钻石都美!”

    何雪言头一次听人是这样夸她的。叹了口气,随颜扉在耳朵边唧唧歪歪,听的烦了,索性扭头看车外的风景,太阳下头,那也是山美,水美,破野花美,烂树叶子美,光树叉子美。

    偶尔看看颜扉,觉得颜扉也长得美,唇红齿白,杏眼粉腮,越看越好看。

    何雪言都下车了,火车站拎一大堆行李出站,打出租的时候才告诉颜扉。

    “我觉得最美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晕,没看正忙着呢,你现在想起来了,快说吧,我要坐车走了。”

    “我觉得我妈年轻时候,有张照片特别好看,没人比得上……那种气质……”

    “哇塞,你还恋母!”

    颜扉浑身鸡皮疙瘩,打了出租说了88,跑了。

    何雪言脸红脖子粗之余,后悔跟颜扉聊什么美不美,可这一茬倒把年轻时候遭人骗的事儿给忘记了。想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能因为她是徐丽萍的女儿就不会遭人甩,她恨恨这么多年到底恨什么呢,简直是神经病。

    何雪言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稍微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学会了如何让出差不那么痛苦,学会了把人和人民币放在一起比较比较,看看谁美一些。

    ……

    今个跟颜扉说钱的事,是属于脑袋冲晕了,是傻的没边的行为。

    伤了颜扉的自尊心。

    颜扉自己满嘴谈钱,把自己说的多俗多粗都无所谓,但颜扉特讨厌人家说她爱钱,只许州官放火的主儿。

    何雪言下班给她手机打了七八个电话,颜扉一个都不接,发了三条短信道歉,一条没回复。去她办公室一看,人也走了。

    何雪言不知道怎么哄了,索性算了,下班开车回家给爹妈做饭。

    回了家,她娘可了劲儿在书房写大字呢。

    她爹中风哆哆嗦嗦自己走着在院里散步,这风刮的呼呼的,老头自己穿不上厚衣服,又憋得慌想溜达,四合院里自己散步,走起路来跟僵尸一样拖着步子一停一顿的。

    何雪言吓死了,赶紧扶回屋,找了棉大衣给裹上,她爹满嘴呜呜啦啦不知道说什么。何雪言哄小孩一样,你先把衣服穿上,我等会儿轮椅推你去公园走两步,不准自己再出去啊。

    老头乌拉点点头。

    何雪言满肚子火,她妈在里头喊:“回来了啊,快瞧瞧我这幅字,我觉得写得特别好,好久没这么好的感觉了。”

    要跟老娘吵,也不是滋味。

    走进屋里一去,黄花梨的镇纸,白纸黑字,她母亲的字别具一格,质朴可亲,的的确确是大家风范。

    老太太特别高兴,你觉得怎么样啊?

    何雪言长长呼出口气:能买个二三十万的,是好字。

    老太太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就再不说撇捺,专逮人民币论,你姐说,你是惦记家里这些老底呢。

    何雪言哪儿有哪心情看撇捺论格调,家里的老底都给她姐算了,她也不想要。

    老太太乐乐呵呵:“你放心,家里东西都给你留着,雪茗和雪杉他们肯定三两下就全给我卖了,我的字可以送友人,可以赠路人,但不能卖了。”老太太心里也有数:“以后这些都是你的嫁妆,你得帮我照顾它们一辈子。”

    “谢谢妈了。”何雪言叹了口气,这更没什么开心,得了一大堆东西跟没得一样,全是她祖宗还得她伺候。

    “怎么了?”老太太也关心她。

    “我给你们做饭去。”何雪言不想说。

    老太太在后头道:“你这孩子,一说婚事就跑了,其实妈妈也没有催你的意思,不过毕竟你也到年纪了该考虑了。”

    何雪言在厨房2里忙活,老太太道:“你姐姐下午电话,说给你介绍个不错的人。搞油画的,个子挺高,父母也都是好相处的人。让你有时间去见见,小伙子说看过你翻译的一些文艺资料,对你印象特别好。”

    厨房里锅碗砸的哐当的声音,何雪言哎呦一声道:“做饭,等会再说,我最近忙,没工夫相亲。”

    老太太也就不理会,去那边陪丈夫等开饭去了。

    何雪言觉得,自己这三十年到头,也就父亲对她很好,可惜早早中风了,母亲这人一辈子都是活给她自己的,你想方设法引起她的注意,过一会儿她可能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儿女对她来说不是不重要,但是她的灵魂没法分给外界。

    何雪言叹口气,想起来颜扉说她恋母,其实她只是从小有一些孤独罢了。

    忙忙碌碌一天,给爹妈做了饭,伺候爹吃进嘴。天都黑了,老头乌拉拉不休息,何雪言知道他闷,惦记出去的事儿。只有给他裹严实了,拖着他在附近去遛弯。

    问老太太去不去,老太太书房里不吱声,不知道干嘛呢。

    何雪言推着爹,华灯初上,街道边溜达。

    手机响了。

    是王旭东。

    “怎么了?雪言,我给颜扉打电话,她不接。不是说她要我帮忙吗?”

    何雪言心里不踏实:“你打电话,她也不接?”对特别注重和作者关系的颜扉来说,这几乎不太可能。

    王旭东道:“我还让松幕老师也给她打,她一个都没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们也不知道这序她还要不要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是电话放办公室了?”

    何雪言叹口气,圆场道:“估计是电话掉哪儿了,你别着急,我去找找她。”

    “那你联系她吧,我时间特别紧张,赶紧让她把书稿给我发过来,我看了好给写序。”王旭东是大忙人。

    “麻烦你了。”何雪言感谢。

    推着父亲的轮椅,何雪言跟他爸爸说好话:“老爷子转够了没?今天就到这里好不好?我工作上有点事儿,还得去单位一趟,咱们先回家,明天再出来。”

    老头勉强点头,何雪言慢慢把他推回家。

    伺候安宁了,也都9点了。

    何雪言跟她妈打了招呼说要出去,老太太也不知道听见没也不回话。何雪言知道她就这德行,背了包开车出了门,这大街道上乱窜半天,算是这么晚了头一次上门去找颜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