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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佳珩气极,怒道:“顾兄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不幡然醒悟。你的心难道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古来哪个成大机器者不是受尽苦楚,吃尽磨难。年少时命途坎坷正可磨练心性,锤炼意志,可你却整日陷入少年时的不幸之中怨天尤人,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连承受冷眼嘲笑的胸襟气魄都没有吗?蹉跎大好年华追名逐利一心却只想跟自己的父亲赌气,报一己之私仇。你可曾真正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不是仅你一人痛苦不幸,比你凄惨之人大有人在!你以为我们这一代官吏之后,都是仰仗的父母庇护才有今日?富贵人家有纨绔不肖之孙,却也有出类拔萃之辈,他们跟寒族子弟一般勤奋好学,奋发上进。”
他撸起袖子,两臂俱是累累伤痕,“我知你对我当年胜你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但我胜你没有倚靠他人,而是我一刀一刀在边关拼命得来的。可惜你大好的男儿终还是被这金玉繁华所腐蚀,你的眼界只有这么大,看不到热血沙场,看不到保家卫国,看不到百姓疾苦,也看不到圣贤之志。”
侍卫们被他的言语所感,只觉得胸间血脉贲张,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个个都站直了身子,仿佛此刻都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军人将士。
顾朝珉心绪,嘴巴微微开阖,但终究未置一词。
施佳珩环视众人,凛然又道:“顾兄你一直追逐的不过是让你的父亲能够高看你一眼,满足你所谓的自尊而已。但是即便你有朝一日能够威高权重,所能得到的也只是你父亲的畏惧,他并不会实心诚意地承认你的尊严,以你为荣。可巧的是,我在边关时手下一个校尉也是如此,他原是私生子,父亲是当地的乡绅,不愿承认他的名分。后来他长成投军,誓要建功立业,要父亲刮目相看。他奋勇杀敌,直升到校尉一职,荣归故里,仍不为父族所容。他并未心生怨气,归队之后,勇猛更胜从前。直到后来他执行任务之时,解救了父族一家才终被接纳。他并非刻意为之,只为杀敌救人,他也并不知城中正好有父亲一家,可见一个真正于国于家有用之人,才会为人所敬佩,为家族所增容,你若想被人瞧得起,就应当有此等胸怀,能成为一个振兴家族,顶天立地的优秀男儿。可叹你坐拥荣华,出身高贵,不知感恩,反贪心不足,又不能潜心治学,可知今日之祸全是你一手造成之结果,与它人无尤,事到如今你还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另找借口,你连承担过错的勇气都没有,枉自托生了一个男子的皮囊。”
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似安抚也是鼓励:“正如你今日寻死便是无能懦弱之为,大丈夫生于世间,敢作敢为,望你早日悔过,真心忏悔。”
星空在顾朝珉的眼前闪烁,他听了施佳珩的话胸中浊气忽然一扫而空,他凝视着浩瀚无垠的深蓝夜空,顿感自我渺小若尘埃,更觉生之无趣。
清凉的风吹来,清澈夏夜中湿润的露水散去了混沌的灼热,他登时脑中澄净,心中清明,万般纠结,百般痛苦都化为清风一缕,随风而散。
他站起身来,眼中的烈火已化为平静止水。他对施佳珩微微一笑,似佛陀参透生死,顿悟般的拈花一笑。他拱手对他深深一鞠,感谢他开解了这么多年缠绕在心头的忧烦,他今日方才可以放下,舍得,开悟,得道。
施佳珩欣慰而笑:“人生于世间,终要受苦,遭受劫难,不过形式有异罢了。并无甚可怕,也无需挂在心头,笑对便是。何况人不经血肉洗礼无法长大,亦无法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你今日放下屠刀,他日便可立地成佛了。”
他深深吐气,走到已经转醒的顾辰面前,顾辰对他这个丧心病狂连亲生妹妹都杀的儿子,感到畏惧,他扶着管家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他也没有跟进,只是原地撩衣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以谢他的养育之恩,转而便来到妹妹的尸体旁边。
顾梦影的尸体已经凉透,衣衫大部被血水浸染,血迹干涸红中发黑。她的脸上的血色都已流到了衣服上,便只剩下苍白。她表情舒缓,身体也是放松的。她死时的安详便是对他最大的宽恕。
他蹲了下来,抚平了妹妹额间的头发,想着她再也不能醒来,便直直地落下泪来,泪水落在她的眼皮上,流过脸颊,就仿佛她也哭泣了一样。
此生最爱的,已经失去,不能挽回。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情终情逝。
他的身心都变得很轻很轻。他轻轻地踏下石阶,越过众人,迎着四周胀满的风,带着此生最为安宁的心飘然远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有人传说他躲入深山中畏罪自杀,也有人说他疯癫流浪沦为乞丐,还有人说他大彻大悟,遁入空门。虽然传说五花八门,真假难辨,但施佳珩坚信无论结局如何,他已然找到心灵归处。
顾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颤抖地退步,不解的喃喃自问道:“我顾辰一生公忠体国,勤俭自律,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何以生此逆子,夺我一子一女,竟令我遭此无人送终的下场?”
施佳珩略带沉重地回答他道:“这是大人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只是出了这许多事,我却有一言不得不如实相告。虽说孝悌是天道,可天道也有人心。儿女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可父母教养子女亦是理所应当,子女不孝,往往是父母不慈。顾朝珉有今日,您大约也是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顾辰立刻下了逐客令,英明神武的顾大人在认错这一点上远比自己的儿子要固执许多。
施佳珩也不介意,他已经老的朽入骨髓。他扶起躺在地上的林日昇,自觉地离开了顾府。
林日昇在昏睡中一直做着各种奇怪诡异的梦,清醒之后,昏沉沉的脑中囤积着各种混乱的画面,唯有一个梦境他还完整的记得:仍旧是那个一滴水化成湖,不过这一次他是站在岸上,可身后的顾梦影却笑盈盈地将他推入了湖里,他快要溺死了,妻子却只是站在湖边笑。原来梦影是这么恨他的冷淡远离,恨他心中存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他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恨自己敏锐的感受,让他挑剔着妻子不能与他心意相通,他恨自己的软弱惶惑,让他在错过真爱后又逃避另一段真情。
顾梦影的丧事顾家全力承办,他想尽一点心意弥补一些愧疚之情的淳朴愿望也被拒之门外。顾家以不愿承认他的姑爷身份的态度折磨于他。顾辰乖戾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明知女儿的死与他无关,但仍将压抑在心头负面情绪抛洒到他人身上,仿佛将一切过错归于他人,他便能证明自己的无辜和绝对正确的权威。
他开始自暴自弃,憎恨自己,讨厌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和犹豫不决的性格,他再次如闭关一般地躲在屋里,拒绝朋友,拒绝亲人,拒绝世界,也拒绝自己。
当他推开房门迎接外面的阳光时,信心全无,再也没有等在门口的身影,他的振作和努力失去了期盼,他便也无需再自欺欺人。经过这一番遭遇,他的仕途、情爱、婚姻可谓全盘失败,他的父亲试图用名利、家族、责任来激励他的入世之心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本来就根基不稳的信念此刻全然崩塌,妻子的死毁了他最后的希望。被逼到尽头的他终于决定用承认失败,放弃执念的方式开始反抗,皇上的御案前出现了他以决绝的笔调书写的请辞书。
在风华正茂,风头最劲之时请求归隐山林,无论是朝廷同侪,亦或是宫廷亲人都将其原因归咎为发妻去世的心灰意懒。但他们脑海中情爱婚姻消逝对一个男子的影响微乎其微,大诗人元稹可以一壁写出凄艳绝伦的悼妻诗一壁艳遇不断,大词人苏轼可以对王弗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也可以妻妾成群,风月留恋。毕竟世上有几人能如王维般在妻子逝世后,一心礼佛,孤独终老。
他们认为林日昇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以请辞书换取一个长情之名罢了。可他却用一连三次的强烈要求狠狠地冲击了众人暗生的鄙夷之情。不久众人便在惊讶中相信他辞官的心意是无可动摇了。
李承勋也颇为头疼,在还没有最终能想好如何处理之前,他的奏折只能积压在御案上。
他的叛逆通过林淑妃的家信传到蜀地林府。正自得于自己英明果决中的林昶像被命运再次重击了一拳。他本已替儿子谋划好的前程道路瞬间化为泡影,他企图用儿子延续生命,实现理想的妄想因林日昇在挫折磨难中逐渐形成的完整人格而逐渐被碾碎。他从小便以儒家最高的道德标准来教导儿子,目的是用孝悌的道德枷锁绑儿子的心,只要以此为要挟,儿子便能听从他的摆布。在他的严厉的知识和道德教育之下,林日昇果然成为了一个仁爱正直的青年,然而世事难料,圣人的完美德行对他的影响更趋于博爱悲悯,而非治国驭民,他最终还是在林氏世代医德的熏陶之下走了另一条救人而非治人之路。
林昶连天加夜地赶赴长安,他通知妹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拖住皇帝的同意请辞的裁决,好在皇帝也徘徊在两难之中。他欣赏林日昇的宅心仁厚,赞叹他的医术高明,又可惜他的毫无权谋,这样的人留着不过是个无用的好人,但能官易得好人难觅,立他为一个道德楷模也未尝不是件笼络人心之事,此外他还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莫如调他入太医院,成为自己的御用大夫,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这不啻对林昶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进入太医院成为太医,说白了不过是个身份高贵些的大夫,他希望儿子出将入相,而不是囿于家族行医的怪圈里,否则他林氏将永生永世都无法翻身,堂堂正正地跻身士族名门。
因而林昶几乎是气急败坏似得出现在长安城林府的大堂里,他坐在太师椅中,脸上即便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但仍是一副眦裂发指的模样。一见面,跣足科头的林日昇便撩衣跪在地上,负荆请罪似得全程垂着头。
林昶见了儿子,便自生出一丝不祥之感,他狼狈落魄而非刻意为之,而是发自肺腑的心灰意冷,怠懒与颓唐到了极点,仿佛失去了人生所有的信念和意志,灵魂死掉,肉体苟活,让他心惊。
他必须立即调整策略,此刻的威逼只会让儿子心生厌世之念,只有让他重新燃起斗志,才能让他重换新生。他立即换了一副慈祥的面孔望着他,眼中具是怜惜和理解,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亲自将他的扶起坐下。
他的绝佳涵养也只能在林日昇这种温润君子面前装装样子,一遇到林月沅爽辣直白的人,立刻便原形毕露。
林月沅抱着鞭子站在他面前,目光斜视,既不请安,也不下跪,嘴角不屑的勾着,令林昶登时火冒三丈。
他一拍扶手,植发冲冠道:“我就见不得你这幅样子!你在宫里这些日子就学的这样的规矩不成?见了父亲,连起码的规矩都没有吗?”
林月沅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不想见我就别叫我来。”
林昶扶须沉声道;“你也到年纪了。等你有了婆家,我想见你也难了。昨日我进宫拜见你姑母,与她商议你的婚事,见了鼎山王的儿子郑醇……”
林月沅柳眉倒竖,上前一步便要怒吼。
林日昇抢先一步重重跪在地上,大呼:“不可。郑醇此人好色爱酒,品行不端。纵然是鼎山王嫡子也绝非可嫁良人。父亲你要三思啊。”
林月沅踢翻面前一张椅子,破口大骂:“你丧心病狂了是不是?为了地位权利,把儿女全都当成赌码。你瞧瞧你替哥哥选的好亲家,如今又想摆弄我,我告诉你,休想!”
他对女儿这火爆脾气是又爱又恨,他年轻时若有女儿一分勇敢,也许能挣脱母亲的束缚,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但他也承认自己在重复母亲专制的道路,将自己失败的人生强加给儿女,且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在成全儿女的人生。
林昶怒气反笑:“我还没有说完,你们急什么。即便我愿意,你姑母也是疼你的,断不会同意。我们替你选的人家自是极好的,你也不用总骂你爹没有良心,顾家纵有万般不好,你去世的嫂子,还是于我们家有大恩的。郑醇自是有些不堪,只是我替你选的这个人家,想你再也难挑出错处。”
他得意而笑:“施烈将军的二公子总配的上你这位大小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