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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局促一笑,听声音大约是捧出一堆东西给青莼,笨拙而真诚地说道:“这是我府上后院新开的白莲,我知道你喜欢花,便摘了好些给你。还有这些莲子都是我亲自剥的,我把中间芯去了,吃起来便不苦了。”
青莼略微有些感动地推拒着:“我只是一个丫头,不配你一个公子为我做这些,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男子昂着脖子说道:“丫头又怎的?只要你愿意……”
他顿了顿重重地道:“我用八抬大轿娶你又何妨。”这本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却偏偏很违和地带了些孩子气的执拗,因而原本应深情款款的表白竟带了些不讲理的蛮劲。
青莼有些无奈地跺了跺脚,匆匆回拒道:“顾公子,你我相识一场,你救过我的命。青莼感激不尽,终身难忘,以后你若是有吩咐我定然赴汤蹈火以报您的大恩。只是长安城里有多少名门闺秀等着进你的家门,你又何必拿我一个穷人家的丫头来消遣呢?”
顾公子?楚云汐心里又是一惊,怪道这声音听起来耳熟,难道是……是顾朝珉?
“自那日别后,只要我有空,便在安化街附近走动。我等了你好些日子,你为何会突然消失?我说过要带给你花种,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要躲着我?”男子上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誓要她解释明白。
青莼一阵语无伦次地胡乱敷衍,她忽然故作惊讶地向男子身后看了一眼。男子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她慌不择路地调头就跑。
楚云汐听到脚步声朝她这边奔来,便跳上高墙躲避。如此一来她便居高临下,能将追逐的两人看的一清二楚。
女子水绿色罗裙和一袭长发在黑夜里舞动,宛如水上一支荷叶随风婷婷而舞。而在她后面追赶的男子身上罩一件墨色的提花大氅,一经跑动,大氅的一边被风卷起,露出里面的蟹青色的直裾深衣。他身上虽穿着家常便服,可穿戴的十分整齐,大约是经过精心搭配,显得可隆重而不笨拙,雅致而不俗落。
他此刻的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如刀锋般冷冽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急切的柔情,仿若被四五月的阳光融化的冰层表面,处处泛着润泽的水光。收了少许刺人的锋芒的他反而变得温柔了不少。
这一片民居比较拥挤,因而巷子较窄,方便楚云汐在高墙屋顶上跟随着两人奔走的脚步四下移动。下面的两个人,一个慌里慌张地要逃走,一个着急忙乱地围追堵截,像小孩儿子捉迷藏似的专心投入,竟都没发现头顶上有人。
也许是早有防备青莼要逃,男子紧跟她的脚步,穷追不舍,不久便将她逼入一个死胡同。
青莼双手拍了拍砖墙,也想跳墙逃走,冷不防男子从身后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将她反转过来,将其右手压于身后。她大惊之下,伸腿踢向他的膝盖。他侧身避过,反用双腿抵住她的双膝,她左手劈向他的脖颈,又被他另一手牢牢攥住,至此她整个人被他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男子焦急地反复问道:“你为什么要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说啊!”
他口中的热气吹向左边,她就把脸向右侧,热气吹到右边,她便把脸向左侧。她紧闭双目不去看他沉痛的表情,倔强地咬着嘴唇,身体虽仍在挣扎,可嘴里依然死死地闭着,既不开口答话,也不喊救命。
站在高处的楚云汐看不下去了,她眉头缩紧,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她着实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清冷孤傲的顾朝珉,私下里竟是一个欺负女子的莽汉。若是出声将附近巡视官兵引来固然可以制止他的无礼之举,可也白白地毁了青莼的清白名誉。她出来散步本是随性所至,穿的是平常衣物,身上也没带暗器之类的东西,甚至连剑都没带。她急急地往怀里掏了掏,只掏出来几张画废了的稿纸。她几张纸叠在一起,揉成一个纸团,向他肩头掷去。
正在跟青莼纠缠不清的顾朝珉还是凭借着过人的耳力和警惕心,左手扬起接住了纸团,一愣一下,又反手向纸团飞来的方向投了过去。只这一愣的瞬间,楚云汐已翻身从墙头跃下。白色的纸团急速飞过高墙,砸入一棵枣树叶丛中,其腕力之大,居然砸落了绿叶如雨般簌簌落下。
他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墙上一跃而下,以为来者不善,便反身将青莼挡与身后,但右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面对敌人,他脸上的似水柔情已化为把把利剑。他恼其偷听,一抖衣袍,寒意嗖嗖,冷冷地对着躲在黑暗墙角之人喝道:“大胆贼人,还不速现身,报上名来!”
“这位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个良家女子拉拉扯扯,怕是不合礼数吧。”楚云汐一手压低帽檐,一手背后从墙角转出,声音清冷。她一件黑衣避身,冷落萧肃;一袭黑纱罩面、神秘高深。
对方没有出招,甚至连脸都没露。只是步伐翩翩地向他们靠近。顾朝珉见她步履优美,脚步轻稳,踏地无声。便知此人修有上乘轻功。
他深知真正的高手往往深藏不露的,他们与敌过招,从来都不逞先,而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等敌人耍出浑身解数,出尽洋相,再干脆利落地出手直击对方要害,瞬间杀敌于无形。对方虽然只是静静地向他靠近,但他依然感受到她隐而不发的实力,便缓缓地收起了想要一招制敌的狂妄,静等对方到来。
在这炎炎夏日里两人冷冷对峙,让人颇有数九严寒的冷瑟。
青莼用自由的右手扒着他的肩头,从他身后露出一双惊诧而恐慌的眼睛。往日冷静果敢的她,此时却像一只失群大雁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该走该留,只得站在原地与她遥遥对望。
在距他们还有十步的距离时,她停了下来。然后她伸手指了指右边的空巷子。
顾朝珉还在猜测她的用意时,青莼已然明白她是在暗示她:我引开他,你趁机从右边巷子逃走。
月光稍暗,两人面对面相视,顾朝珉只觉得她身形眼熟,却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他双目露出凶光,像一只随时准备冲出去用利爪撕碎敌人的猛虎,张开了满口的尖牙,竖起了浑身的刚毛,只待出击。
对方似乎嫌气氛过于压抑,颇为放松地温和出语:“这位公子,还请你放了你身后的姑娘。”说罢又淡然一笑,冲淡了话中些许威胁之意。
“你敢管本少爷的闲事!滚!”顾朝珉双手一指,愤然而粗鲁地拒绝道。
她瞟了一眼他箍在青莼手腕上的右手,挑衅似的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和轻蔑。而后笑声戛然而止,破天荒地说了几句不逊之语。
此时的顾朝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丢弃了他最后一点风度和理智,哪里还像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带刀将军,根本就是被惹急了的老虎,龇牙咧嘴地甚是狰狞。他双掌如刀,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出击。
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松开了右手,青莼摆脱了束缚,可以逃走了。她像断了线的木偶,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忽又自责地停下。明明是她闯的祸,却要主子舍身来救。在这危急的关头,她怎能丢下主子,自己一个人先逃呢!
顾朝珉掌风直击对方面门,欲要对方露出庐山真面目。楚云汐站定不动,背在身后的右手闪电般的一扬。一道殷殷血痕出现在他的左手背上。
他抽回手臂查看伤势,伤口不深,不过擦破点皮,再抬头看去,心下了然,自己果然是大意了。对方手里虽无铁刃钢刀,却握着一根细树枝。高手对决,一丝一毫之差都有可扭转局势,更何况他是空手,而对方手里还有一个可打可刺的树枝。
楚云汐回击之前对愣在一旁观战的青莼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顾朝珉五指紧拢,化掌为刀,使出刀法,大砍大杀起来,楚云汐虽然手中无剑,却将一只细软树枝舞地游刃有余,枝下生风。
初期两人勉勉强强打个平手,可拖得时间一长,楚云汐病体未愈,体力不支,渐渐有颓败之势。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用眼角瞥见余光见青莼已站在右边的巷口,双手握拳似乎要冲进战圈,身随意动,故意向她身边退去,打算拉她逃走。
好机会!趁顾朝珉撤左掌,出右掌之际,她五指发力向外一弹,手中树枝如箭般向他左侧空处激射而出。他微一慌神,出手格挡。
楚云汐双脚跳起,斜踩墙壁,朝青莼身边跃去,哪知双脚还没落地,头忽然一沉,眼前一黑,脚步慢了一慢。青莼伸手住她微晃的身体。
顾朝珉随后赶到,落地的同时反身一掌,冲着她的右脸扫过去。青莼没有半刻犹豫,将她扯于身后,双臂撑开挡在她面前。
顾朝珉掌风扫过她的脸颊,猛然停住,喝道:“让开。”
青莼却双手平推,对着他的胸口拍了一掌。他没料到她会出手,被打的踉跄退出两步。
没弄清怎么回事的顾朝珉被完全打懵了,他朝青莼投去茫然的一瞥,却不想,她只顾关怀地握着那个面罩纱帽,鬼鬼祟祟的黑衣男子的双臂,一个劲儿地紧张问道:“对不起,主子。你没事儿吧,主子?”根本无视他的死活。
此刻她关切的眼神以及刚才她挡在那男子身前与他对视时坚毅勇敢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数月前在杭州明璧山庄时,陈思雨也曾经用那种眼神瞪视过他。那种眼神他并不陌生,那是一个女子为了心爱的男子奋不顾身的决绝。他的身体中燃烧的情爱火焰霎时被一盆无情的冰水浇的凉透了了心。
顾朝珉脸上的神情快速的由愤怒变成了伤心,又从伤心变回了愤怒。他杀气腾腾地快速向前逼近,想要拉住青莼问个清楚。
青莼读懂了他脸上的意思,混乱之中只想着抓紧把握住机会,让他断了念想。便挽住楚云汐的胳膊,伏在她的肩头高声叫道:“莫要伤我主子,要死青莼跟主子死在一起。”
楚云汐一怔,侧着脸瞅了她一眼,见顾朝珉逼近,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她的头往后退了两步。
顾朝珉胸中爆裂欲碎,如暴风般狂吼出声:“青莼你给我说清楚,你叫他什么?”
青莼泪眼婆娑地将脸埋在楚云汐的衣襟里,大吼道:“他是我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若你敢伤他分毫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好一对郎情妾意!你个傻子,还痴痴地问人家为什么躲着你。这下你死心了吧!枉你自视清高,第一次动情,又偏偏是自作多情。顾朝珉冷笑两声,收了手,住了脚,定定地盯着青莼看了一阵,目光转而又移到楚云汐的身上。那凶恶怨恨的眼神犹如万把利刃仿若将她凌迟处死。
他的灵魂仿佛一下子被人抽走了,手脚瘫软。他如同失重般晃悠悠地向前移动,与两人擦肩而过时,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青莼轻声道:“我懂了。”
他靠的这么近,手臂触到了楚云汐的胳膊,他厌弃地使劲甩手而过,大力撞过她的肩头,撞得两人连连后退。那种伤心欲绝的愤恨,好像痴情丈夫抓住了奸夫**似的。
楚云汐明知道是他误会了,可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越是小心谨慎,偏偏越是节外生枝。不过瞧他创痛的神色,似乎对青莼用情颇深,她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出手,可谁叫顾朝珉冒昧在先呢,如今他们俩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地误会反而结怨更深,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她晕沉沉的头忽的刺痛,似乎消融于体内的高烧又重新燃了起来。
青莼听地他的脚步转向了南边,松开了她的胳膊,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扶着墙壁窥伺一阵,随后拉着她东躲西闪地绕了一大圈,最后两人翻墙入院。
绿妍和碧音见两人从后墙跳入院中,倍感惊讶。围上来问时见两人皆默然不语,便知有事发生。
楚云汐取下帽子径直回屋,青莼低着头灰溜溜地跟在后面进了屋。她将屋门反锁,面朝楚云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好奇的碧音看两人脸色不对,硬拉着绿妍伏在门外偷听。
楚云汐正背对着她点燃桌上烛火,等烛火亮起。她转过身来,叹了口气要拉青莼站起。她却拒不起身,而是引她坐下,俯身磕了一个头,坦白地认错道:“主子我早该告诉你的。”
楚云汐双手半握,睫毛微垂。其实她心中也很是谅解青莼的不易。这种男女隐晦之事,任谁都不好意思主动向人提起,即便她们情同姐妹。若易地而处,她恐怕也张不开这个口。她犹疑了一下,尽量装成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时候相识的?”
“是上元灯节那天,我被一帮人贩子劫持,差点丢了命,是他救了我。后来我出去买金鱼那天,又碰上一群歹人,可巧他路过又救了我一次。”青莼也不避讳,据实相告。
“你可知他身份?”楚云汐眼皮抬起,盯着她的双目。
“我原以为他只是长安城里一位普通的官家少爷。前些日子我路过顾府见他从里面出来,门前小厮又少爷少爷的喊着。我再傻也知道他是贵妃娘娘的亲外甥。往后我便想躲着他,今日实是不知他会跟过来,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小心行事的。”说毕,俯身又磕了一个头。
门外两人虽隔着门,可内容却听了个大致不差。碧音搓着双手,兴奋地对绿妍悄道:“你看我说中了吧。我早说青莼心里有事儿,你还不信。”
绿妍不理她那副得意样,耳朵贴门继续听。
楚云汐点点头,脑中浮现了顾朝珉临走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咬了一下嘴唇,再次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听他说话,似乎对你颇为钟情,你呢?你可喜欢他?”
青莼慌张地连连叩头道:“我……我不敢,自从主子救了我。我就暗暗立誓,愿以此生报答主子。我宁可终身不嫁伺候主子。”
楚云汐微微一笑,从椅子上起身,半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别说傻话了。我虽比你们都小,可你们既然叫我主子。我自然将你们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你若是真心喜欢他,等了我这里事情了了,便跟他去吧。只是你需知道,以你的身份。我自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可是以顾家的地位,你若嫁过去,恐怕此生只能为妾,难能扶正。不过若你真心爱他,自然也不会计较名分。”
青莼眼眶一红,怔怔地落下泪来:“主子,你说这话更让青莼无地自容了。”
楚云汐举袖替她拭泪,柔柔地说道:“你既知他的身份,便也知他与丞相的关系。在大事未完之前,你还是不要去见他好吗?”
楚云汐眼中闪动的善良、体贴和慈爱的光芒,让她越发羞愧。她半是感动半是激动地倾身抱住她,嘤嘤哭泣起来:“主子,像青莼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嫁人。我在夫人面前发过誓一生都要跟随你左右,求主子不要赶我走,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我不要嫁人,我不想嫁人,求你了主子。”
难道是我表达有误,楚云汐郁闷地心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你和顾朝珉在一起,更不是不同意你嫁人。她听着青莼伏在她肩头悲痛的哭泣,突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悲切。她喉头哽咽,柔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强抑心中悲伤,出声劝慰。
伏在房门口的绿妍伤感地抹了抹眼泪,而碧音却一副没听尽兴的猴急样子,东窜西拱,她显然对青莼的隐秘情事更感兴趣。绿妍看不得她对别人隐私的猎奇之心,便以明日不给她零钱买糖炒栗子为由威胁她进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