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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涌起,刮得竹林龙吟森森,竹枝乱摇,茜樨窗下,仿若群魔摆舞,鬼影憧憧。
两人从内室出来,直奔书架。施佳珩总是小心翼翼按书摆放的顺序依次取出,翻查过之后再返回原处,以防弄乱了顺序。楚云汐依样画葫芦跟着学,两人从书架两边很快便中间汇合。
架上书并不多,散乱的各朝史书,东一卷西一卷,以往丞相喜读的儒家典籍统统没有,倒是一些道家《易经》、《灵宝》、《上清》、《三皇经》等书充斥其中,里面还不乏一些求仙问药、风水算命等杂书,看的楚云汐直皱眉头。都是些平常书籍,里面并没有夹杂什么可以的账册,纸张。两人放弃了书架,又在珍宝橱中翻弄一番,移移瓷瓶,晃晃碟具,书房依旧原封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里面没有一丝改变。
两人略感失落地对视一眼,转身望向身后的书桌。
楚云汐翻查桌面,施佳珩则蹲身打开桌中抽屉。
桌上之书仍旧杂乱无章,有诗集、有佛经、有杂记,书下宣纸亦无奇特之处,笔墨纸砚更是无甚特别。她不甘心,将桌上东西放归原处,又手拿火折子沿着墙角一路查看。
“找到两本账本。”施佳珩兴奋的声音低声响起,楚云汐一惊,火折子掉到地上,火光一黯。
她捡起火折子并没有立即站起,而是蹲在屋里东面墙边又细瞧了一会儿。
施佳珩低头翻阅,感到她久久不来,便侧头朝她所在的地方望去;“你找到什么了吗?”说着,就要合上账册,朝她走去。
楚云汐面色怪异,急忙站起,往前一进,挡住他的视线道:“哦。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眼花了。”
好在火光黯淡,情势紧张,施佳珩并无怀疑,只是“嗯”的一点头,重新拿起账本翻阅。
她赶上两步,走至他身边,帮忙翻查。翻查的结果又是大失所望,这两本确是如假包换的账册,但记录的却是相府的日常开销,家庭支出,字迹甚是丑陋,一看便知不是丞相所记。上面的银钱记录虽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丞相的官俸,但楚家三代为官,卢氏又是洛阳世家,难道还不兴有些家私不成,这根本不能当做证据。
锁好抽屉,两人面对如此一无所获的结局,却无一人沮丧。施佳珩暗中松了一口气,面容更加放松自如;而楚云汐似乎早有所悟,并无讶异。窗外更鼓已敲四鼓,两人并无流恋,也不惋惜,只想快快离开这里。
由于摸清了路线,离开要比进来更加顺利,他们一路东躲西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成功从后院墙上跳下,然后携手而行。
这样的情景不由得令施佳珩想起两年前他陪楚云汐上京的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生活里虽然充满了无数未知的苦难,但能这样手牵手一路披荆斩棘的并肩战斗,让这样的日子不再只有恐惧和悲苦,而拥有了更多的温情和勇气。
离家越来越近了,两人的脚步逐渐放缓,竟多了些夜间漫步的闲情逸致。天上的明月通晓人意,驱散了天际黑云和空中恶风,露出了半边清亮的面容,犹如少女丰盈优美的下颚。
石板路被月光照的如水洗过一般,闪亮的光斑浮动在路上,让人产生了如同行走于水面上的错觉。路边,墨绿树丛里响起了一阵阵蝉鸣,犹如沉睡之人的微微鼾声。这样静美的夜晚,像一首淡淡的舒缓而忧伤的呻吟,剧烈的痛苦会在它一半安抚一半呼唤下,变成缠绵细小伤口,它虽在流血却不会致命,虽会疼痛但可以忍受。
“这下你可死心了。答应我,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危险之事了。自此之后你要离相府远远的,要保存实力做长久打算。”施佳珩的声音有着类似于女性的温柔,可也有男性的坚决和阳刚。原本无法共存的两种性格,在他的调和下,以一种优雅而婉转的方式呈现出来。
走在他身后的楚云汐不置可否,于是他误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语调轻微上扬,显出内心的喜悦:“你要沉下性子慢慢等,这件事情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联系着前一句话,简短这两句话就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其实他早知夜探相府是徒劳无功的。他之所以冒险陪她去,无非是想安她的心,再者由他陪伴,他自己也能安心。
他忽而停下转身面向她,语调由轻快变为郑重:“而且,我发现……”
此时的楚云汐像一个木偶一样,随他走而走,随他停而停,她低着头,面现迷茫之色。他以为她是因为夜探失败而暗自伤心,便轻轻抓着她的双肩,强迫她抬起头来:“这些日子我仔细打探了这些年来与丞相有关的几件朝堂大案,我觉得这里面关系复杂,还有皇上……还有皇上,皇上他……”
他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眼前的人虽看着他,但目光却是空洞无神的,她根本就没有在听,而是神游天外去了。
“算了。”他的手从她的肩头滑落,重新温热她手心里残留的温度,低声自言道:“等我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再和你细说吧。”
楚云汐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跟他回到了家,在门口他照例又嘱咐了一大堆,碧音和青莼将她迎进去,绿妍对着施佳珩反复道谢。送走他后,她在厨房吞了几口热茶,反身入了屋。
卧室被反锁,绿妍推不开便在门口轻声问道:“主子可饿,要不要弄些宵夜吃?”
她连连拒绝,并让她们早些安睡。
大屋和厨房中的灯火渐次熄灭,唯独她的卧房灯火一直亮着。三人并排躺在正堂的大床上,绿妍耳边传来碧音轻微的鼾声,眼珠却始终担忧地盯着她屋里的亮光。
贴心的青莼洞悉楚云汐安静的性格,知道她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用于思考和工作,便悄然地搬出了她的屋子,在大床外另接了一块木板,三人凑合挤在同一张床上。
此刻她闭着眼睛,貌似沉入梦乡,心里却万分清醒,她时刻留心着周围的一举一动,静心地听着她屋里传出的各种声响。事实上,楚云汐并不知道,每天青莼几乎在听见她吹灭蜡烛,脱掉鞋袜,躺倒在床之后,她才能真正地安然入睡。每晚都有一个人在屋子的另一头用心在默默的守候着她。
楚云汐从柜子里又取出一支蜡烛,点亮搁在桌子的另一头,然后挑亮正在燃烧的烛火,准备彻夜鏖战。她脱掉外套软甲,床上平日里在家中作画的外衣,围上遮挡颜料的围裙,然后抱出一大摞宣纸,铺纸、磨墨、蘸笔,接着闭目静思,最后细笔描摹。
先是房屋、房梁、墙壁,而后是软榻、书架、书桌,一张丞相书房的房屋图纸在她的笔下从骨架到内容逐渐丰富完整,她再一次用自己强大的记忆力还原了丞相的书房。最后收笔时她还不忘在右墙与地面的接缝处画上一只只有半个身子的蟑螂。她用红笔在蟑螂身上圈了大大的一个圈,没错,蟑螂!就是这只蟑螂,让她确定了一件事——丞相的书房的右墙是可以打开的,里面一定有内室和密道!
她是在蹲在地上检查墙壁和墙角时偶然发现的,那时施佳珩正在翻阅账本。她看见一只黑色的蟑螂,半个身子被压在墙外,恰巧是在墙壁与地面的结合处,太巧了,若不是这个巧合,她可能就真的听从施佳珩的话放弃了。
蟑螂被压在那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建造房屋之时,被砌在墙内,而这种可能性很容易被排除,因为相府建造于五六年前,一只蟑螂如何能在死了五六年之后,还新鲜如初,更何况,书房如此整洁定是有人常来打扫,那样一只蟑螂压在墙下会没人清理?
只有第二种可能性最大,即书房的右墙是可以打开的,所以当那只蟑螂在墙壁打开时爬到了那里,而在墙壁合上的瞬间被压入了缝隙,只余半个身子留在外边。
丞相离开长安不过四天,那只蟑螂一定是他走前不久被压在那里,此后打扫之人并没看见或者根本就没人进过书房。
一定是这样!楚云汐激动的站起,所以当她听到施佳珩的呼唤时才会那样慌张,她下意识的撒谎遮掩,一是当时她还没反应过来,二是时间已经不够,而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更是她一直以来的行动宗旨:她要尽量减少对他人的连累。尽管施佳珩每次对她始于援手之时总是表现得义无反顾,但她不能就此沉沦于他关怀的温暖而漠视随时随地的死亡威胁。
她画出丞相的书房的房屋图纸是为了找寻打开墙壁的机关。她想了一想,既然要寻找机关就不能刚过屋里任何的屋件,好在书房里东西不多,摆放又比较有序。她仔细瞧了瞧,看着软榻右侧简略地勾画的玉雕画,她不甚满意,又拿了一张纸,开始将玉雕上的图案补充具体。
她画完图后,便拿着图,坐在灯下一点一点的回忆,回忆他们二人在书房里查找的情景,哪里有漏洞,哪里有可疑,而墙壁打开的玄机又隐藏在何处?她拼命思索,最后疲惫地趴倒书桌前。
她在临近辰时才倒在桌上睡去,好在第二日正好轮到她休息。
早上绿妍来敲门,半天都没人应,吓得她脸都白了,她叫来青莼,两人合力撬开了房门,进门一看。桌上蜡烛已经燃尽,冒着缕缕青烟,楚云汐趴在桌上,头脸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绿妍口中唤着她的名字,轻轻地推着她的手肘,她没有反应。青莼赶紧把她扶起来,两指微曲,掐她的人中。
意识不清的楚云汐只觉得人中刺痛,眼皮似挂了千斤锤,挣了好久才睁开双眼。
清醒之后,更觉头痛欲裂,手握额头。绿妍见她没事,喜极而泣,合手祷告。青莼见她神色恍惚,脸颊发红,便拉下她的手,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道:“原来是发烧了,好在不是什么大病。虽说七月天气炎热,可主子你衣着单薄、彻夜未眠、劳累过度,想是急火攻心,我去给你抓几幅清热去火的药去。”
她叫上绿妍扶着昏昏沉沉的楚云汐到床上,帮她除去鞋袜,拉了一张薄被给她盖好。转头吩咐绿妍道:“你去给主子熬些米粥,等主子醒了,给她喝一些,填填肚子。”
楚云汐真是累了,刚在床上躺倒便又睡了过去。可她很少睡地踏实,即使在梦中也惦记着答应送给上官雪萸的那副山茶图,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在这几日之内完成。
她这一觉一睡便睡到了日薄西山,期间只在晌午的时候喝了药,吃了一点粥,然后又倒头酩酊大睡。
此时醒来倒也正好赶上晚饭,高烧退去,人顿时觉得气体轻盈,精神清爽。她满足的伸了个懒腰,穿衣下床。绿妍手捧托盘推门进来,笑脸盈盈地将一碟豆腐皮笋子蒸饺、一碗红豆莲子粥搁在桌上,她收了盘子,扶她坐过来,笑道:“主子终于大好了。我灯会去熬药,睡前再喝一剂,一觉之后,想必明个就好了。”
楚云汐早已胃里空空,闻到饭菜香,早已按耐不住肚中蛔虫,食指大动。
今日真是少见的好胃口,对做饭的人来说最好的回馈就是看着自己所做的饭食被人吃光。瞧着她大口吞咽的摸样。绿妍觉得无比欣慰。她出门前又发挥了她母性本能的唠叨,对熬夜伤身这一话题做了无比充分的论证,说的只顾吃饭无嘴回答的楚云汐拼命点头。
餍足饭菜,肚腹微撑。她静坐了一会儿,仍觉不适,便收拾碗筷拿到厨房清洗。绿妍接过碗筷,忙让她回屋休息。她经过正屋,只看到碧音一个人坐在桌前吃腌黄瓜,吸热汤面,便问道:“怎只有你一人,青莼呢?”
碧音把一根面条吸进嘴里,边嚼边道:“她好像出去买东西了吧?”
绿妍从厨房出来,撩起腰上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道:“她去买绿豆和决明子去了,说是给你煲粥喝。”
她走到门口望了望天色疑惑道:“走了好一会儿了,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碧音把黄瓜咬得嘎嘣脆,漫不经心地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看呐,她说不定去会什么人也不一定。”
绿妍知她又要胡说,使了眼色让她闭嘴。她略不服气地张了张嘴,冲她挤了一下鼻子,翻了半个白眼。
此刻已是酉过半,天色由碧色逐渐转为黛蓝。庭院中晚风乍起,吹得合欢树的叶子像是鼓掌般啪啪作响。
楚云汐进屋换了件黑色男式外袍,扎好腰带,从墙上取下纱帽,边走边戴。她从绿妍身边经过,说道:“既如此我便去寻她一寻,顺便散步消食。”
绿妍不同意:“主子您刚好,不在家休息,又出去做甚。要寻青莼。”
她朝前一指道:“碧音可以代你去嘛。”
碧音把面前的面碗一推,瞪眼含混道:“我还没吃完呢。”
绿妍的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成了两人新一轮口角大战导火索。
楚云汐捂着一只耳朵往外逃,高喊了一句:“我走了,你们慢慢吵。”
只有她们二人几乎每日都会上演的无理争吵才能博得她会心一笑。在她看来,亲人们之间的争吵并没有一丝埋怨和痛恨而是充满温情与爱意的,毕竟吵吵闹闹才有家的样子啊,她其实是很享受的。
她轻声笑着,迎着逗留在半空中正准备扬帆起航驶向高空的月亮前行。巷子两侧的邻家大都已经搬空,在长安城内这里的街巷属于中下等,一些家底稍强些的住户都搬到城中条件更优越的地方去了,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她可以在白天黑夜更加自由来的去,不用害怕被人撞见了。
她悠悠然然地在巷中漫步,欣赏着夏日夜晚的清凉和安适。巷子里既黑且静,但有淡淡的月光引路,她颇为安闲自在。
由于此处寂静无声,因而她还没走出巷子,便听到巷口隐隐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脚步稍重,一个脚步微轻,显然是一男一女。接着说话声取代了脚步声。她也随之放缓了脚步,靠着墙壁,慢慢向声音处移动,直到她能听清楚说话的内容。
“你果真在此,让我好找。”男子跟上两步,僵硬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喜悦,可能是不善于表达心情,显得有些尴尬。
女子有些慌乱地退步,声音急促道:“你,你,你怎会在此?”听到此处,楚云汐双眼蓦然睁大,是青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