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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那白鹫山上
一步一步叩拜攀登
雪水溶成冰川
在天湖上和我相见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朝廷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取道北路,前往哲蚌寺南面的参尼林卡送行,一路上成千上万的虔诚的信徒们跟随着活佛的足迹三步一叩从圣山叩到药王山。
高原的天湖幽蓝,雪岭的山路迢递。
回望身后,一字长蛇在雪野中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望不断的天边,他们用跳动的心扉紧贴着冰雪覆盖的大地企图把这苍凉的人间捂暖。
仓央嘉措不曾料到自己的信众竟然还有这么多,扪心自问:他不曾为这些无怨无悔地信奉他的人做过什么,他们当中每一个纯洁的心灵都值得他为之赴汤蹈火,而他却无端地得了这么多人的眷爱,现在又令他们这般心痛。
西北风绕过山北夹带着冰珠迎面刮过,山岩的缝隙有劲风横掠其声如闻鬼泣。霜雪封冻的大雪山一座连着一座,是鬼王降下的永世镇法冰厥。湛蓝的天湖像一面古铜镜倒映着威严陡峭的雪峰,奇异犹如梦幻。雪窖冰天,冻云悠远,人的心不论悲苦喜忧竟是难以言状地微茫飘惚。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
相传长寿界天亘古以来不曾闻到过佛法,八难之一竟是天福,地藏王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后,何期地狱众生也能闻到佛法,相比而下,宁弃天福。
仓央嘉措少时入住布达拉宫,常常一人独自促膝坐在巍峨宝殿的角落,让上师们四处寻找,他不是顽皮,他从来都不曾有过与人嬉笑耍闹的记忆,肃穆的佛像下,他一人冥想过去现在未来,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象牙塔中的顿悟,辜负了佛祖的本意。
禅宗六祖能大师入黄梅寺受忍和尚衣钵以前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樵夫。然而,磨刀是修行,砍柴有悟境,烦恼如荆棘,坐忘即菩提,他与狩猎之人为伴,隐遁山林十五载,躲避师兄弟们追杀,在人世间踯躅往返,经历百千万数劫难,上天入地,出生入死,刀山为他所移,火海为他所转,天龙为他所伏,魔王为他所御,绝对当得起一代祖师。
可是藏地密宗的这些大喇嘛们,世世代代在宫中享福,人间的冷暖炎凉得知几何,不知众生苦从何来,又怎能断除苦的根本。当他厌腻了宫里的日子,开始向往圣山下的世俗生活之时,他的困惑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上师们埋怨他少了一点道心,常常担忧这一点道心难种。藏王生前经常私下里惋惜他志趣低劣,贪爱花柳、损弃梵行。三大寺喇嘛们指责他喜好浮华、不肖五世。这些事,他都不以为意,他依然特立独行。
可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真正了解,仓央嘉措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当他在大乘佛法的寂静精妙之巅,了悟了生死,了悟了轮回,了悟了因果……了悟了世出世间一切微妙甚深玄义,却被“疑”字绊倒在朝圣的道路上。怀疑是一种巨大的烦恼,断除了贪、嗔、痴、慢的最后一个烦恼,即是疑。
他常常怀疑一朵白莲花究竟有几种颜色,或洁白、或绀蓝、或血红、或酽紫、或寂黑……恰如人世间至纯至真的爱情每个阶段都发生着莫测的变化——恰如一个永远无法了解的女人。
他曾作诗自讽:山头野马性难驯,杌陷犹堪制彼身;自叹神通空俱足,不能调伏枕边人!
这“枕边人”三个字又教上师们错会了意思,愕然地以为他已经破了戒身……此类情形多得无可尽述,后世之人只能说,像他这样的人,降落到这样的世间,实在是一个大大的空难。
这是五月的山路,昨夜风雪初降,也是一个料峭的早春,仓央嘉措看见黎明的浓雾,再往前走隐约看见了群山的轮廓,像个突兀的巨人就矗立在近前。他问:是不是到了?人答:尚远。他不吝惜自己的帛靴,吝惜的是身后成千上万匍匐的信徒。
雾已散尽,从散尽的雾里出现了闪亮的白河,冰雪刚要融化的早春,在仙鹤群居的地方,头顶举手可摘到的云朵,像一只羊羔,像一头白虎,像一座新冢……他缓缓移动脚步,不曾停下来歇一歇。月沉日升,花落花开,雪下起来了,雪又停了,云中天狗,转而豹头……阴晴变幻魅力无穷的青藏高原啊——我将离开你了。
我,将离开你了。
一个喇嘛,去那喧嚣熙攘的京城做什么呢……仓央嘉措的眼中浮现着一抹愁苦的笑容。
……
美丽的参尼林卡,是哲蚌寺所属的佛教园林,恢宏的灵塔山参天矗立,崖壁千仞,齐如刀裁。这里山势险要,狭路崎岖,水域清澈见底,苍茫的冰陆洁白无暇,轻烟弥漫在林间山路的尽头,两侧林立着鹅黄色的芦苇和滴水的冰柱,连一根枯草都有灵性,经此一过,每一个生灵都用透彻宁静的眼睛瞅着你。
哲蚌寺、甘丹寺和色拉寺的全体上师们齐聚于此,这是为被废黜的法王举行的最后送行仪式。三大寺的僧众加起来足有上万人,此外还有无数俗家信众和人民。达娃卓玛已经取得了罗桑益西上师的默许,联合三大寺的上师们,得到多方面的暗中协助,把僧众们用火/枪和长矛武装起来,在哲蚌寺外围林卡中设伏,准备在仪式举行到一半时,把法王莲座从蒙古兵和内地钦兵的手里抢到哲蚌寺中,然后同佛教的敌人一决死战!
仓央嘉措一行抵达参尼林卡后,仓促的祭祀和叩别仪式便开始了,他走进哲蚌寺的大雄宝殿,像三世佛陀顶礼敬拜完毕,走出哲蚌寺,于参尼林卡前在众目睽睽下登上铁锁锒铛的马车。
那一瞬,山坡下的信众们的恸哭声震荡山谷。
仓央嘉措闭上了眼,眼睑下流出两条泪线。
藏在角落里的达娃卓玛再不能忍受这样心痛的场面了,她从袖口里掏出了荷弹的枪,朝天上砰砰砰——连放三发,暗示僧众信徒一齐行动。这场有预谋的行动变成了半自发性的武装事变,许多信众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联络,见此形势,一拥而上。
蒙着黑面纱的达娃卓玛冲在最前面,一枪爆裂了囚笼的铁锁,连着几枪掩护身后的僧人,几个僧人不由分说地架着仓央嘉措的胳膊就把他从囚车里抢走了,连头都不回一直将他架到了哲蚌寺中,一路上掩护的僧侣全部用的是真枪实弹,蒙古兵节节败退,内地钦兵只顾着自保。
高墙外传来枪声和刀剑互砍的声音,惨叫声震惊了佛祖的慈颜,幽静安然的参尼林卡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修罗地狱。仓央嘉措被几个彪悍的僧人摁在座椅上,连站都站起不来,僧人们惶恐而又坚定地恳求他不要出去!
席柱大人不欲与僧众和藏民交火,消极指挥战斗。不久,哲蚌寺的僧众们抢回了伤兵,全部退回寺内,大门紧闭,坚守阵地。
刚才,仓央嘉措在乱军中认出了达娃卓玛,他知道她没有回琼结也知道她来了哲蚌寺,却实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
这时,两个人扶着达娃卓玛从外面匆匆回来了,只见达娃卓玛的右肩上殷红的血水像冰窟里的泉水不断涌出,湿透了半条氆氇长袍,她的面色迅速由惨白变成了铁青。
仓央嘉措对摁着他的僧人们破嗓大喊:“快放开我——”
许多人拿来干净的棉花替她压伤口,可是松软洁白的棉花很快变成了一团团红色的血棉。仓央嘉措跑过去,赶紧托起她后仰的头颅,眼泪如雨点般打湿了她的冷汗涔涔的脸庞。
“玛吉阿米——”
达娃卓玛虚弱地睁开眼,看看他,颤抖着的唇瓣似乎要说什么。他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听见她说:“不要哭,还不到时候……”
仓央嘉措点点头,赶紧擦干眼泪,一层一层地剥开她被血凝住的衣服,痛心地看到在她的肩窝上有一个鸡卵大的血窟窿,周围的鲜肉被火/药爆破力炸烂,白骨在伤口最深处清晰可见,血一直在涌,如此看,火/药不仅仅是打碎了锁骨,一定还有弹片在胸腔里炸入了肺叶。他想,如果藏王还活着,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到没有了知觉,所有的希望几乎在刹那间化作灰烟。
恭顺汗接到兵变的情报,勃然大怒中立即调遣兵马,以重兵包围了哲蚌寺,并推来了一架在当时杀伤力最大的火炮,扬言欲炸毁这座千年古寺的大门,如还不投降,就连大雄宝殿都照炸不误。寺中僧侣们坚决不肯示弱,誓与寺院共存亡。
两个昼夜以来,仓央嘉措衣不解带地守在昏迷的达娃卓玛身边,也许是他的念力有了感应,也许是她的毅力超乎寻常,她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面色也恢复了一些,只是高烧不退,时而浑身惊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退烧,该用的药都已经用了,只盼她能醒来。
他抓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曾撒开,他任性地想,只要他不撒开她的手,她就无法离开人间。据说被火/枪打中的人,就算不马上死也是迟早的事,上师们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劝他赶快诵经超度她要紧。
可是仓央嘉措从来都不肯相信,这会是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