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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要钱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浸湿了,他也分不清身上沾的到底是自己的汗水还是陈书生的血。
他拼命地喘着气。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气血翻腾,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甄蔳低低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中带着一丝愉悦,听得人的骨头都酥了,死要钱却浑身发抖,好像听到了魔鬼的笑声,颤着声音道:“你要问什么问题?”
他宁可被一刀杀死,也不愿意遭受方才那样的折磨,谁说杀手就不怕痛的,是人类就会怕痛!
“你可还记得萧咪咪这人?”甄蔳眯起了眼睛,凤眼微扬,纵是带着一张面具,也让人忍不住沉迷在那双深邃如星辰般的眼睛里面。
萧咪咪?!这可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物!死要钱在脑子飞快地想起了与萧咪咪有关的记忆。
“是萧咪咪叫你来杀我的?”死要钱怔住了,他想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萧咪咪要杀他,至于原因,他没有想到,不过杀一个人有时候也不需要什么原因,这一点儿他自是晓得的。
甄蔳没有摇头否认,也没有点头称是,对于一个即将死的人说得太多无疑浪费自己的时间,“你还记得是谁雇佣你去杀那个小孩的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死要钱的脑子,他一下子明白了,眼神上下打量着甄蔳,“莫非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那萧咪咪可吃大亏了!”
萧咪咪当初可是看好这孩子长大之后的容颜这才舍得出银子买下他,没想到今时今日,这孩子竟然长歪了。
甄蔳倒是没想到这死要钱到了这个关头竟然还能拿自己打趣,他也不恼怒,谁会跟一个要死了人置气?
甄蔳索性席地而坐,眼神死死地盯着死要钱,又重新问了一遍,死要钱桀桀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哦”甄蔳拉长了尾音,他的手已经搭在了死要钱的右手上,这手对于一个刀客来说比一切还重要,没了手的刀客怎么能够拿的起一把刀!
甄蔳本可以一下子吸走死要钱的内力,但他却不这么做,一个武林中人失去了内力之后可就无所畏惧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又怎会受他威胁,况且他嫌恶死要钱这人,不愿意吸入他的内力,甚至连想都不愿想。
死要钱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他的右手手掌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垂着,手腕处红肿的跟个馒头似的。
“唉!”甄蔳似乎也在为他而叹息,他叹息的时候,仿佛外面的树叶都要禁不住与他一起叹息。
“你若是直接说出来,又怎会受此一苦?!”甄蔳笑道。“你要知道,断了右手还可以练左手刀,可如果连左手也断了,我可无可奈何了。”他说得很是体贴,不知情者听到了都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死要钱竟也觉得他说的话有点儿道理,他低下头想了片刻才道:“你若能指天发誓,定然不杀我,我就告诉你。”
指天发誓?!死要钱这样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人竟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甄蔳的脸色沉了下来,深深地看了死要钱一眼,道:“好,我在这儿指天发誓,若然在事后杀了死要钱,定将天打五雷轰!”
死要钱这才放心,说来可笑,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杀手在这样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竟然会相信一个人的誓言,但是命运就是这般滑稽!
“你在我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死要钱喘着粗气声音苍白地说道,他的右手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若不是那右手上肉眼可见的伤痕,死要钱几乎要以为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面,一场噩梦。
甄蔳伸手自他的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本子来,粗略翻了几页,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被某人雇佣做什么任务,一笔一笔都列在粗糙的纸上,光是一页纸上就记载了三四件杀人任务,只是看着就令人怒不可遏!
而这些雇主当中少不了一些名门正派,少不了一些所谓正道人士,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因为一时意气之争就杀人全家的事迹在江湖上并不是一件稀罕事。甄蔳却不曾想到原来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名声甚至还雇佣杀手去灭人全家。杀手固然可憎,可这背后的雇主岂不是更加罄竹难书!
甄蔳深吸了口气,他极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玉笋般的手指停在一页纸上,丁卯年八月十五日于苏州被某妃雇佣杀一幼童,所获三千两白银。
妃字前面的字迹早已被茶水浸湿了,模糊成一团黑乎乎的痕迹,就算把眼睛凑近了看,也无法看清楚。
死要钱怔住了,他显然也看到那处被茶水浸湿的位置,心里暗骂这贼老天,怎么就湿了那一块地方?!
“你莫不是在拿我开玩笑?”甄蔳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屋子里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这明明是夏天,屋内却冷得让人不禁发抖,他的杀气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直接面对着他的死要钱牙齿禁不住要打颤。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人就算是立即挥刀杀了他,他也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更可怕的是,这人的杀气又一下子收了回去,脸色露出了足以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这令人更感到可怕了,一个疯子固然可怕,但一个会控制自己的疯子岂非更可怕!
死要钱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知道这人在气到了极点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所以他必须立即想出那个妃子是谁,这个问题并不难以回答,本朝的妃子向来依着贤德淑良来封号,现如今的贤德妃入宫之时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自然不可能是她,而昔日的淑妃乃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更是现如今的皇后,剩下的良妃出身于诗书世家,本不得宠,奈何膝下养了个皇子,母以子荣。
这本朝皇帝膝下有着无数公主,偏偏只得三个皇子,大皇子多年前坏事了,死了,二皇子更是年幼便早殇了,只得后来的三皇子艰难地长到了二十来岁。
死要钱脑子里这时突然有了个主意,他低垂着的眼眸掠过一丝恶毒的笑意,待再抬起头来时,那丝笑意已经消失不见,“我想起来了,那妃子正是当今太子之母,也便是昔日的良妃。”
小鱼儿和甄蔳都呆住了,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人竟然是当今太子的母妃——良妃,这深宫内院,莫说要找那良妃复仇,就是要进宫可并非一件易事。
甄蔳很快回过神来,他犹疑地看着死要钱,这家伙莫不是在框自己不成?这良妃身处皇宫内院,与自己一小小乡绅之子简直搭不上边,更不用说还派杀手来杀自己了。这件事说出去就是个蠢货也不会相信!
死要钱艰辛地喘着气,道:“你若是不信也就算了,反正要杀你的人是她,你日后若是敢抛头露面,她自然还会派人来杀你。”死要钱的话里掺一半真一半假,他又受过训练,说起谎话来简直眼睛连眨都不眨。
甄蔳垂下眼眸,待他再次抬起眼睛时,他的双手同时出招,捏碎了死要钱的左手和双脚。
死要钱死咬着嘴唇,他的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顺着唇边流下,但他却丝毫没感到痛,只因为被捏碎的双手和双脚的痛苦更加强烈,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伤好了之后,即便不收取任何费用也定然要将这人千刀万剐,
“多谢了。”甄蔳淡笑着俯身点住了死要钱身上的穴位。
死要钱的愿望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甄蔳和小鱼儿刚离开小楼,小楼内燃起了点点火星,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将整座小楼都笼罩其内,炽热的空气氤氲扭曲,隐约间还能听到一个男子嘶哑大声的惨叫和咒骂,渐渐地,那声音小了,燃烧着的木材不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知过了许久,这座昔日名震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衣楼第二楼已经成了一堆灰烬,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杀手也随着青衣楼而死去。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不是正确的事。”甄蔳看着泛着火光的灰烬说道,他的神色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很凝重,小鱼儿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不要说话。
甄蔳接着说下去,“有时候,在梦里的时候我会想起家,但我害怕它,家对我来说太来之不易了,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去破坏它。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小鱼儿以为甄蔳所说的是他被困于地宫十数年的事,却不知道甄蔳上辈子不曾享受过普通人所拥有的父爱母爱,这辈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对家庭的看重比起一般人来还更加深。
“从今日起,我们就此别过吧,”甄蔳淡淡地说道,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小鱼儿,“这是我练功以来的心得,不知对你是否能起到帮助,这里还有一些银子,男儿出门在外若是没有银子很容易会吃苦,你就权且当作是这些日子你辛苦做工赚来的。”
小鱼儿怔了半响,他默默地接过甄蔳手中的东西,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甄蔳一眼,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
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这些日下来,小鱼儿于他已不只是个陌生人了,而是好友,小鱼儿这人就机灵古怪,但却很是仗义,这种人在江湖上并不少见,然而也死的不少。
黑心肝的人在江湖上总能活得比较长,甄蔳不希望在某日听到小鱼儿的死讯,他也不希望小鱼儿成了黑心肝的人,他只希望江湖上像小鱼儿这样的人能多一些,这样江湖也干净一些。
甄蔳和小鱼儿二人天没亮就出了花府,现在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陆小凤疑惑地朝后看了看,“你弟弟何水有呢?”
“回家相亲娶媳妇去了。”甄蔳道。
“那你怎么也不回去相亲娶媳妇?”陆小凤打趣地说道。
甄蔳看了他一眼,道:“我长得好看。”
好吧,这还真是无法反驳,陆小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花满楼忍俊不禁地笑了,他能想象得出陆小凤此时的表情定然很好笑。
夜渐渐深了,几滴雨珠悄悄地滴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雨越来越大了,纷纷滴落在庭中的芭蕉树树叶上,清脆圆润的声响彻夜不停,屋内,一点烛火在风中摇摇曳曳,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一个角落,甄蔳的手中拿着一张帖子,江南巡盐御史?这个林大人似乎在民间的风评还不错……
甄蔳想了想,将这帖子自已经堆积如小山的帖子中取了出来,明日便前去瞧瞧吧。
江南林府的宅邸相距花府并不远,坐马车的话也只需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马夫们坐在前头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时而发出破空声和鞭子抽打在马臀上的声音。
马车内,水壶里升起袅娜的热气,花满楼的眼睛看不到,可他的动作却很熟练,就好像私底下练了成千上万遍一样,滚烫的茶水倒入一个个碧绿剔透的茶杯中,碧螺春的香气四散开来,清新的如同早晨森林中的空气。
茶叶在茶杯中舒缓开身姿,光是欣赏眼前这人泡茶的过程也足以让人概叹不已,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的视觉感到享受极了。
“请。”花满楼做了个手势。
陆小凤等人先后伸出了手端起茶杯,这马车在外头看来朴素无华,不想这里头却是一概俱全,小小的马车内比起平常人的房子还来得叫人舒坦。
茶水刚一入口,清新的茶香便随之侵入了五脏六腑,直叫人身心不由得一叹,连日来身心的疲惫也仿佛随着这茶香被涤荡一空。
甄蔳坦率地赞道:“好茶。”
仅仅这两字便足以让花满楼露出了笑容,试问谁不希望自己的成就得到别人的认可。
花满庭殷切地说道:“这茶你若喜欢,回去我让下人送些到你房内去。”
甄蔳脸上的表情明显地僵住了,他一向很不擅长对付这些对他明显产生好感的人,只好微微点头,飞快地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花满庭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花满楼在心中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林府很快就到了,马车刚停下,甄蔳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好像多在里面待上一会儿都能够让他难受。
四人递上了帖子,一听得是江南近日最有名的神医来了,门口愁眉苦脸的小厮们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喜色,年老的仆人迅速命人进去回报,又将四人请入府内坐下。
四人刚刚接过丫鬟们端上来的茶,甚至还没喝上一口,林如海就出来了,他的发鬓已经斑白,面色青白,是人都看得出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花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无论是谁到江南来做官少不得都得和花家打交道,林如海对于花家二人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是看着花满楼长大的。
花满楼等人起身行了礼,林如海的眼神在甄蔳与陆小凤身上来回巡了一遍,来之前,甄蔳已经戴上了面具,此时看上去与一普通人无异。
“不知这二位是?”林如海摸着胡须问道,他说话极有技巧,寻常人到了这个时候莫不开口就问谁是神医,这样一问,则明显冷落了另一人,况且又显得居高临下,他却不然,反倒是问这二人的身份,这样一来既不会冷落了另一人,又能得知谁是神医。
花满庭介绍道:“这是七弟的好友,名唤陆小凤,这位便是神医了。”
林如海不禁有些吃惊,传说中能活死人的神医看上去竟然这么普通,该怎么说呢?一般所谓的神医不都是白衣飘飘,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吗?
他心里嘀咕,朝甄蔳拱了拱手,面上笑道:“久闻神医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却是林某的荣幸。”
甄蔳忙回礼,道:“林大人言重了,在下不过一个大夫罢了,哪当得什么神医之名。”
林如海对他的观感不禁好了许多,毕竟一个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便能在取得这样的成就时尚且保持一颗谦逊的心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听闻神医看病时不喜有旁人在场,林某已腾出一间静室来,神医,这边请。”林如海边说着边引着甄蔳往里走,余下的人自是在厅内喝茶。
沿着长廊走来,只见四处风光水色颇有情调,且与自然极相契合,倒不似京中人家只一味追求豪奢,反显得庸俗不堪。
二人相随进入一间屋子,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多宝阁上摆着各个朝代的瓷器,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没有落名的画,左侧则是一扇绣有山水的屏风,转过屏风,入目便是满满一书架的书,其中不乏各种珍本、孤本,想来此处定是林如海平日里休息看书的地方。
林如海朝甄蔳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伸出手放于桌上,甄蔳伸出二指搭在林如海的手上。
在这个时刻,林如海难免有些不安,他身为江南巡盐御史,掌控着整个江南盐业的命脉,地位高不可言,自然也延请了诸多名医,只是这些名医把了他的脉象之后,无不摇头叹气,虽不说究竟情况何如,但是林如海自己也有几分知晓了。
甄蔳沉吟着,他清楚地感知着手底下脉搏微弱无力的跳动,说实在的,就是林如海现在两腿一伸立即驾鹤西归,自己也不会感到意外。
林如海开口道:“神医,你有话只管说便是,林某受得住。”
甄蔳淡淡地收回了手指,眉毛一扬,道:“在下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林大人想先听哪一个?”
林如海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也觉得有些苦涩,道:“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就是林大人的病根本无药可治。”甄蔳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个坏消息听起来的确刺耳,林如海的脸色一下子灰了。
“林大人不想听一下好消息吗?”甄蔳莞尔一笑问道,他居然还能笑得出!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神医且说吧。”再怎样的好消息此时他都不愿意去听,谁在知道了自己即将要死之后还能去理会其他的事情呢,但林如海仍是耐着性子打算听听这个所谓的好消息。
甄蔳笑了笑,他缓缓道:“那好消息便是林大人的病无需服药自可痊愈。”
林如海霍地站了起来。他的面色涨的紫红,显然气得不轻,这神医莫不是拿自己当成猴子耍不成,一会儿说自己无药可治,一会儿又说自己的病无需服药也可痊愈,纵使他脾性再好,遇到这种事情都要禁不住发怒。
甄蔳似乎还要往林如海的怒气上浇油,他又说道:“林大人得的根本不是什么大病,而是相思病。”
荒唐!荒唐!林如海气得手脚发抖,若不是顾及风度,早就唤人将这庸医拉下去了,他指着甄蔳,声音气得发抖,“你、你给我滚出去。”
甄蔳不急不慢地站起了身子,浅笑道:“林大人等我将话说完,再赶走我也不迟。”
“好!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林如海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