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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月出乎意料地回身一剑,冷厉剑锋如电芒激射,直逼苏愚前心。这一下苏愚全无提防,纵然一向谨慎,他也绝没想到会面对如此诡异的反身一击。因为不合逻辑,就算自己让她厌烦了她也不该忽施杀手,毕竟自己也算有恩于她,说几句话而已,又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可是那蓝莹莹的三尺锋芒就在最不可能处探出头来。那逼人的杀气不是假的,眨眼就到了前胸,那一瞬他有些恍然,心想不管如何猜忌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信任她的,相信她不会滥杀无辜不讲道理,不然又怎会放下心防?然而恶人终究是恶人,恶人想杀人只在自己一念之间,哪管什么恩怨情仇?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解放星力,但是他知道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对方七旋自己四旋,又是有心算无心,根本不可能幸免,索性什么都没做,只回敬了一道逼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深深的失望。
只是剑尖一触皮肤便即停止,只有丝丝冰凉透体而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有如两尊石雕,互相凝望,默然无语,中有一剑相隔,刃光湛蓝,轻颤如水。
此时弦月已然西沉,夜色如墨,但两人近在咫尺,仍可在剑光映照下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巫山月依然是面无表情,她内心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果然不会修行。”
这一剑绝不是突发奇想抑或忽施辣手,她想试试苏愚是不是故意伪装接近自己。能在自己危急时刻想出以月光相助的手段,若不是对各种星术了然于胸的聪明人根本无法做到,说对方并非修士她始终不大相信,毫无征兆地猝然一击,就是为了逼出对方防身的本能,在面临极度危险的时候,修行人都会下意识地反抗。可是她失败了,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
按照原本的设想,这个时候她可以说:“我要杀了你,但我现在不杀你,放你一条生路,就算抵偿了你的恩情,滚吧,别再跟着我!”她是真的很烦他,自己制造一次杀机,自己再帮他解开,凑合着也算报恩了,就此两清,甩掉这个包袱。不过打算是这样打算的,可当她再一次正面面对苏愚,看清了他的面孔和神情,眼底便不期然地涌起了层层浪潮。
这是她第二次打量苏愚,比上一次距离更近,看得更为真切。原还只是觉得对方有似曾相识之感,未尝细想,现在忽然发现似曾相识竟变成了熟悉。这种陌生感中透出来的强烈熟悉之感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定认识他!他是谁?还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惊疑?失望?难过?……一刹那脑中有电光闪过,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蓝色的剑尖不由一颤,划破了苏愚胸前的肌肤。她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还没认出我么?”苏愚后退了一小步,避开剑刃锋芒,脸上荡开一抹柔润的微笑。看对方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要被认出来了,瞒不下去了,干脆便就坡下驴,当即他便想说,“我是林暮啊”,只是尚未开口,便见对面的少女忽然仰头向天空望去,于是他也仰起了头。只见满天星光璀璨之间,似有一道黑影在快速游移,看起来像极了某种驾风驭电的猛禽,自东向西展翅飞来,眨眼便至眼前,而后双翅一合,向两人俯冲而下。
苏愚先是一愣,接着便像一只见了老鹰的兔子,三跳两跳就藏到了巫山月身后。
黑影落地,却是位硬朗挺拔的中年人,个子很高,借着星光模模糊糊能看到对方长着细长浓黑的眉毛,几乎要连在一起,一对眸子明亮如星,整个人就像一块被打磨出来的石头,冷酷、坚硬又不失锋利。他一落地,有意无意间散发的气势就比之前整座棋阵都要强大数倍。巫山月如临大敌,手中剑光焰陡然一跳,又长出尺许,同时纤指一弹,天蓝色光纹自内向外刷地荡开,落花独立,自成壁垒。只是这一次她没把苏愚推开,连他一起罩在了领域之内。
来人见此,却只是拱了拱手:“在下列穿云,奉三夫人之命,前来请月儿姑娘回去。”
“列穿云?”巫山月微微一怔,这个声音她不久前刚刚听过,应该就是跟金珞华密谈的那个人没错。想不到他会追来,而且还这么快。
苏愚不认识列穿云,但是听他说明了来意,“奉三夫人之命”,自然知道他是侯府的人,心里绷起的弦顿时一松。可是“请月儿姑娘回去”是怎么回事?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月儿是偷跑出来的?
只听列穿云又回道:“是,正是在下。”
“我不想回去。”巫山月冷冷地说道。
“那姑娘要去哪里?……姑娘是侯府未来的少夫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无法向夫人和侯爷交代,还是请姑娘跟在下回去吧。”
列穿云这番话让苏愚一阵发懵。少夫人?月儿什么时候成了侯府少夫人了?跟哪个少爷订了婚?不过都过去七年了,发生什么事也不稀奇。这倒正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月儿果然跟侯府关系匪浅。不过,巫山月接下来的话让他又是一惊:
“我要悔婚。”
悔婚?……苏愚这下明白了,巫山月半夜出行,离开沙水城其实是在逃婚。可同时他又陷入了迷惑,为什么她要逃婚?逃婚就意味着反出林氏家族,她一个与少爷林暮地位等同的人,应该是林氏筹划的核心,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她不应该这样做。反过来讲,林氏的筹划应该会选择关系密切、听话、便于操控的人,也不该出现巫山月这种情况。……难道,我想错了?
苏愚在飞快地转动大脑,列穿云也没有说话。场间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巫山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门亲事我不想要了,请你们放我离开。”
只听列穿云哼了一声:“姑娘莫不是有了更中意的人?”随即他双臂一震,背后呼啦张开一对黑色翅膀,有如遮天的乌云,整个人陡然腾空丈许向前俯冲,闪电般冲破巫山月的领域护持。少女一荡长剑,剑身低鸣,在空中划出一片碧蓝水波,却被列穿云一掌拍开。随后列穿云一探手抓住苏愚的脖子,身形一个转折退了回去,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自然轻松。
他远远看到巫山月与一男子同路夜行,而后那男子又被少女护在身后,早就在酝酿杀意,此时飞身一抓,哪里是巫山月能够抵挡?然而掐住脖子将人抓在手中,扬起手臂,正要将这勾引自家少夫人的嫌犯一掌毙命,他忽然眼皮一跳,手立时一松,向后退了一步。嘴张了张,“少主”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生生被他忍在了喉间,脸上尴尬不安之色一闪而逝。
苏愚又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捂着差点被卡断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弯下腰一阵乱咳。他其实想喊“我是林暮,我是五少爷”,但是喉咙被卡着根本喊不出来。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幸好这家伙看清自己长相被吓到了,不然这一遭真的是死定了。看来这个人是见过五少爷的,是林凤山阴谋的知情者之一。只是他这是第一次见自己,为了掩饰他还不敢相认。好吧无所谓,饶我一命就行。
苏愚在中间做着死里逃生的喘息,列穿云与巫山月一边一个,还在针锋相对:“婚约之事,在下无法做主,还请月儿姑娘回去亲自跟夫人分说。”
“我不想见她。”巫山月一口拒绝,不留丝毫余地,随即她裙摆一荡,一个潮汐步滑到苏愚身边,一把拉住苏愚胳膊,瞬即又滑回原地。列穿云眉梢略略一紧,但没有阻拦。
就这样,苏愚刚刚消停了两秒钟,又被巫山月莫名其妙地逮了回去。虽然这次没掐脖子,可是胳膊也被一把扯断了关节,他不禁“啊”的叫了一声,随后关节又被咔的一下接好了,瞬间的疼痛又让他一声大叫。对方一定是故意的,所以他也是故意的。然后他的胳膊被放开,衣领子被一把揪住,再次变成与巫山月面对面的姿势,他看到她故作平静的俏脸,以及眼底深处波澜壮阔的海洋,听到她银铃般悦耳但冷淡的声音:“林暮,我要跟你解除婚约,你同不同意?”
苏愚微微张着嘴,瞧着眼前月光般皎洁的女孩,半晌无语。
她叫出自己的名字,这并不意外。列穿云到来之前他几乎就已经表明了身份。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她说的是跟自己解除婚约。……什么情况?自己什么时候跟她有过婚约?这所谓的少夫人,要嫁的难道是自己?啊不对,这不可能。应该是那位真正的五少爷跟她订下的婚约吧?这样才对,应该是这样。他想来想去,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件事。
巫山月以为他被自己当面提出解约的要求吓呆了,便侧头看向列穿云:“他是你家五少爷,他答应解除婚约就够了,没必要再去问你家夫人。”
列穿云马上做出吃惊的表情来,自然是装的:“他真是五少爷?五少爷回来了?”
苏愚此刻却是完全没那么闲情逸致跟他演戏,挠了挠头,向巫山月问道:“婚约……那个什么,是个怎么回事?我,我有点忘了。”
巫山月静静地望着苏愚,默默地咬着银牙。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忘了?这种事可以忘吗?虽然我反悔了不想要你了,可是我等了你七年,就等来了一句“忘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一句忘了就转身走人呢?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林暮,肯定没错,一开始她没认出来,可现在绝不会认错,越看越像他。海滩水底,城主府前,庙前雪里,后园雨中……别说是那时年***深情浅,要不是婚约在身,你怎么会让黑豆守着我,又到庙里陪着我,还到城主府救我?我又怎么会独独接纳了你,与你拥炉读书、乘雨栽花、牵手上街?
七年一梦,便为此人。明明已是前尘梦碎,可是看到负心人,听了负心话,还是觉得心中委屈,眼底又泛起泪光。……好,忘了,那便忘了!巫山月蓦然转身,冷然道:“忘了正好,就当从没有过,也就不用解约了。”
苏愚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都是唱得哪一出。本来以为自己是个看戏的,后来莫名其妙登了台,再后来恍然发现自己要唱主角。可是这个主角的戏怎么排的,他却一概不知。
还好旁边有个懂得救场的配角,只听列穿云插嘴说道:“是三夫人八年前与月儿姑娘订的婚约,少爷那时年纪还小,大概对这事不曾上心,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苏愚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八年前“妈妈”金珞华与月儿订下的,无怪乎总叫自己去保护月儿,无怪乎“妈妈”对月儿比对亲生女儿还亲,原来是婚约搞的鬼。这哪是自己不上心,根本就是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所以,所谓月儿跟侯府的关系其实就是通过自己牵起的婚约,一纸薄弱的童婚?想想也对,月儿是从琉球漂回大陆的乞儿,琉球与大陆相隔甚远,本来就不可能跟林府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是林氏筹谋的核心?那个从另一世界带回的女孩与她相比,应该更为可控,说不定就是跟少爷林暮一样,被带去了什么隐秘之处修行,等待时机吞并……月儿这颗早已备好的棋子!
原来自己一直都想错了。月儿的命运其实跟自己一样,不然她怎会被放任出现在自己身边?准备吃人的两个人要在一起,保持隐秘和可控,而即将被吃的两个人也偏偏碰到了一起,于是也无所谓地被放任了。总之都在他们眼皮底下,这就好了。所以月儿才是跟自己同病相怜的那个人啊,想错了,彻底想错了!
可如今她要悔婚逃婚,这又怎么可行?“妈妈”是要用这一纸婚约将她留在身边圈养起来,现在她要逃跑,必然会面对更加凌厉的圈禁手段,那样根本连一线生的机会都看不到了。这样绝对不行,自己必须把她留下来!
苏愚在一刹那间转过这许多念头,理清了许多思绪,面对转身要走的巫山月叫了一声:“等等!”
巫山月停下脚步,毫无情绪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想说什么?”
“月儿你别生气,当年的婚约,母亲其实没告诉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那就解约吧。”巫山月没有回头。
“对不起,这个婚约我还蛮喜欢。”苏愚笑了笑,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列穿云挥了挥手,“你叫列穿云是吧?带月儿姑娘回城,但是千万不能伤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