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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在黎明前止息。天上风吹云走,一线曙光自东方的云层中蔓延开来,推开渡仙城的古老城门,铺入大街小巷,与满城的细柳一道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门户响动,炊烟升腾,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大街,马蹄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渐趋密集。一个瘸腿的乞丐从屋檐下爬起来,拄着破木棍拿着破碗打算去讨点儿早餐,一转头却发现街中心横卧着一个人。
那是个黑脸膛的汉子,昨天晚上他就在这附近溜达,像是有什么伤心事一样木木然呆愣愣的,跟他说话也不回应,乞丐睡下的时候,他还在傻傻地慢慢地走在雨中,如今竟干脆躺在地上了。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气极重,这样躺上半夜人一定是会生病的。乞丐便打算过去把他叫起来,此时却有轰然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几匹马迎着晨光疾奔而来,“让开!让开!”的呼喝声也随蹄声陡然而至,下一刻,马腿如林踩踏过来,鲜血迸飞,马腿下的汉子抬了抬脑袋,却又被马蹄踩落地面。蹄声缭乱中有人骂了一声,但骂声与蹄声终究一刻未停地远去。
街上的汉子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只是头面四肢鲜血如注。
乞丐张了张嘴,想喊人,却被对面一声女人的尖叫吓住。那个挎着篮子刚从门里出来的妇人,惊慌失措地跑回院子关上大门,接着便是一道道拉扯门栓的声音。乞丐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离得远一点,可不能叫人冤枉自己杀了人,赶紧拄着棍子一拐一拐地走开。而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并越来越慢。他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一匹白马载着一个少年在尸体身前停下。
苏愚勒住了马缰绳,向下探了探头,眉头微皱。
地上的黑脸汉子他之前见过,就是昨天曾邀自己同路的两人之一。他看上去是被乱马踩踏而死,可是显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正常人怎会横在路心任由踩踏?何况他还是个修行人。现在他死在这里,那个矮个子又在哪儿?想到昨天此人神情中的异样,苏愚似乎隐约抓到了一些端倪。抬头看看,附近没有什么人。他抬头甩出一道黑色螺旋,将对方的灵魂卷起收回。灵魂进入冥王空间,他的意识追过去想要跟他交流,却发现对方意识竟早已溃散。他不禁又皱了皱眉。
这是很古怪的事。修士灵魂有残余的星力守护,存在的时间较长,若能及早收取,意识也能完好地留存下来。反倒是因此,苏愚不得不花了些力气把路上收取的三个灵魂的意识抹掉。张瑶觉得他们太闹,而且人既然杀了,也实在没必要以灵魂形式为他们延续生命。可眼下这汉子应该是刚死,意识绝不该溃灭得如此之快,看来在死亡之前他可能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也只有如此,才会任由人踩马踏。
想到这里,苏愚心念一动,那在冥王空间内的朦胧人形身上亮起几个光点,基本都是极微弱的未曾点亮的行星种子。不管点没点亮,这世界正常灵魂的光点应该是十个,但是这个灵魂只有八个。苏愚清点了一下,没有太阳,也没有水星。换句话说这个灵魂早已残缺不全,被人挖去了两个重要的部分。苏愚不禁悚然而惊。
难道,还有其他人可以操控灵魂?原则上,操控灵魂之力应该是冥王星所独有,而这世界的人全无冥王种子,也就不可能拥有冥王能力。何况苏愚的操控仅限于对人的死后灵魂,像这样在人生前就生生将灵魂打碎的手段他也没有。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无疑是他从所未见的大敌。
莫非是那个矮个子?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嫌疑最大,或者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那么他在哪儿呢?
苏愚骑在马上闭合双目,以最大范围展开了他的虚无心界,接近五旋的月亮之力让他可以轻易铺开一个半径八百米的大圆,街巷、客店、住户、商铺都被他的星术悄然笼罩,在心界之内,一应建筑都被弭平消失,只有成百上千的扭曲影像构成一片诡异黑暗的森林,可惜这其中并无一点修行人的踪影。
那就是走了。去沙水了?
片刻之后,苏愚再度睁开眼睛,挥手将横卧街心的尸体挪到路边,以免对方死后继续承受车轧马踩。然后一拍马背,向前追去。
白马在小城的街道上奔驰,一只仙鹤则恰好自小城上空的云层中飞过。这只鹤白羽红顶,双翅展开,足足六米有余,云雾缭绕之间,穿行迅如闪电。鹤背上载着一人,只不过这人并非骑坐在鹤背上,而是翘着二郎腿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啸过耳的风声里,一曲五音不全的江南小调被七拐八拐地哼出来。
“殿下!”一个小女孩带点奶味儿的声音响起,却是仙鹤突然开口,“那个,小童肚子饿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不可以。”小调倏然中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道,“出发前刚买了十支棉花糖给你,这才飞了一刻钟,又犯了馋虫病。本皇子召你来是为了赶路,先把本皇子送到沙水,其它一切好说。”
“可是,肚子真的好饿,下面正好是个城市,小童闻到了油条的香味,还有豆腐脑、甜炸糕、红枣小米粥……”
“……”
“……其实小童可不喜欢吃炸糕了,油腻太大,又太甜,甜得人想吐,吃完了就会好几天没有胃口,再也不想吃东西,殿下,你可千万别给我买炸糕吃,不然背着你飞的时候就再也不会饿了。……殿下?殿下?”
一阵均匀的鼾声自鹤背上传来。
“唉……”仙鹤的头无奈地垂了下去。云雾如纱飞退,下面巴掌大的小城迅速被甩在后面,其间有无数炸得香甜酥脆的炸糕正从油锅里跳上来,似乎在向它招手欢叫:“来吃我呀来吃我呀!”于是一串口水从云层中落下,掉在早点摊前吃炸糕的人们头上,引得一串人抬头望天:“又下雨了?”而云层中仙鹤却一拍翅膀去的远了,鹤背上只有那位呼呼大睡的皇子殿下丢下几句毫无节操的梦呓:“……美女!……美酒!……呵呵呵呵……”
半小时后,沙水城熙熙攘攘的街头,三皇子姬行空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双眼睛贼光四射地在女孩们身上扫来扫去,要不是缺几个跟班的小流氓,怎么看怎么像个无良纨绔。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跟在他身后,小脸粉嘟嘟胖乎乎地煞是可爱,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儿,一只小手搁在嘴里含着嘬着,另一只小手拽着姬行空的衣角,一副可怜巴巴的受气包模样。
“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姬行空回过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折扇。
小女孩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倔强地扭了扭身子,仰着脸看看姬行空,又看看糖葫芦小贩儿。
“我说小祖宗哎,你吃完这个吃那个,我可喂不饱你,你快走吧,赶紧走!”
“不走!”
“你再不走,以后我真的不召你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又不请我吃东西!”
“……好好,以后再别找本皇子要吃的!”姬行空无奈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不给我买,我可去抢咯!”小女孩气鼓鼓地说道。
“随你便咯,反正与本皇子无关。”
姬行空头也不回,径自沿街走向北斗阁的方向。几个年轻的女孩说笑着从身边走过,其中有两个回头瞧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把折扇一摇,拿出翩翩公子的儒雅派头,拱手笑道:“各位姑娘,小生……”
他刚一开口,就听背后小女孩大声喊道:“爹!我要吃糖葫芦!”
这声音奶声奶气,又清脆悦耳,街上前前后后的行人、所有目光都刷的一下扫射过来。姬行空脸上的肉不自觉地抽了两下,搭讪的话到了嘴边便又变成尴尬的笑脸。姑娘们或狠狠剜他一眼,或掩口而笑,手拉着手叽叽喳喳地走了。姬行空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不,要,乱,叫!”
小女孩面不改色,眨巴了一下眼睛:“爹,你不给我买,我就去抢咯!”
姬行空一下子就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脑袋。她非要管自己叫爹,不管抢了谁的,都得把账算在自己头上。他只好一抖手拿出一大锭银子:“拿去!最后一锭!吃完快走,别再来烦我!”
“谢谢爹!”
“……”
一分钟后,姬行空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背后便多了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草把子抱在小女孩怀里,一串串的冰糖葫芦不断被胖乎乎的小手拔下来,塞进嘴里,扔掉签子,塞进嘴里,扔掉签子,满嘴黏糊糊的糖,满街长长的竹签子。路过的人们纷纷停下来目瞪口呆地看,就连一只跑跑颠颠的短腿小黑狗也瞧了小女孩两眼,然后很不屑地摇着短短的尾巴跑过去了。不过很快它又折回来,绕着某个天蓝色的百褶裙角打了个滚儿,接着又像开路先锋似地向前跑去。它身后的裙摆在青石路面上微微摆动,一下一下如有涟漪在风中荡开,清雅而宁静。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小女孩身上抽走,眼中的诧异也迅速转为惊叹与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