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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雪惊得身子一颤,本子遽然从手中脱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这才知道自己想得过于简单,谷里十来岁的女孩可不只她一个,四祖爷爷要留下林暮,随便指个女孩配给他就是了,自己可不是那个唯一的关键。
可是话已出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反悔呢?总不能马上改口,告诉四祖爷爷刚才撒了谎,其实自己没有不喜欢林暮。小姑娘一时心慌意乱,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黎海潮心下恼火,不知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发的哪门子疯。老爷子留下林暮的心意已决,以他一向的顽固绝不可能更改,那么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黎海潮都只能把这个孩子牢牢攥在手中。天生星变之境,罕见而独特的资质,肯定比自家女儿还要强,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外界也会是修行翘楚,这样的孩子能进到谷中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谁不想把他变成自家人?可自己的宝贝女儿却想把他推给别人。
他赶紧拦住老爷子,上前说道:“四爷爷,您可别听她的。这种事哪能让她一个丫头片子做主,人是我带回来的,当然得给我做女婿。”
老爷子摇了摇头:“海潮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大事,事关孩子们的一生幸福,哪能违了他们自己的心意?走吧,跟我去找老六。”
老爷子说着,眯着眼睛瞧了瞧站在那低头不语的女孩,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最知这位重孙女的脾性,平日里事事迁就别人委屈自己,就算真不喜欢林暮,也不可能以此为理由加以拒绝,一猜就知道是她看林暮不想留在这儿,所以才跑过来闹了这么一出,只是想让自己放他离开。
老爷子竹杖点地,绕开黎海潮慢慢走向院门。黎海潮一见,赶紧又追上去,急道:“都是屁大点儿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的话怎么能信?”
老爷子有些不高兴地摆了摆手:“青雪又不是青石那混小子,她天资聪颖,年纪虽然小,可心里雪亮,比十几岁的孩子还懂事,她的话怎么就不能信了?”
“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
黎海潮不甘心地极力阻止,倔强的小老头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睛,两人正对峙间,却见愣在一旁的青雪轻轻咬了咬嘴唇,俯身捡起地上的本子,飞快地跑到老爷子面前,一撩裙摆跪了下去。两个人又是齐齐地一怔,老爷子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你这孩子,又怎么了这是?”
黎青雪取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翻转过去递给老爷子。老爷子满腹狐疑地接过来,凑到眼前,只见上面写道:“对不起我骗了您,可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
老爷子会心一笑,折起本子递给女孩,说道:“快起来吧,随我到书房里来。”又转头对愣怔一旁的黎海潮道:“有事的话你就走吧,没事可以在客厅里喝几杯花茶,我要跟青雪好好聊聊!”
黎海潮虽然没看到本子上的字,但想想也知道是青雪有了悔意,仿佛又看到了一线曙光,心绪不宁的他哪肯离开,当下急忙笑道:“好,好,我还真馋您老的花茶了,那就多坐一会儿。小雪啊,可别胡说八道再惹祖爷爷生气!”
黎海潮说完自行去了客厅,黎青雪则站起身,搀扶着老爷子进了书房。
同样是织锦花围成的房子,四壁花枝绚烂缤纷如画,房间里花香缭绕。身为这一代的族长,老爷子保管着不少祖传的古物和书籍,大多都存放在这间书房里,六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很是壮观。南窗边是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备。黎青雪扶着老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了,开始熟练地研墨,铺纸,执笔书写。
黎青雪口不能言,老爷子不懂手语,祖孙俩的沟通就只能在文字间进行。女孩每写一行字,就将宣纸推给老爷子。老爷子看完也不说话,采用跟女孩同样的方式,执笔写下自己的回复再交给女孩。
“祖爷爷,您的《琉璃花典》快编完了吗?”黎青雪上来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关的话。
“你这丫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还怕祖爷爷我不把《花典》传给你?”老爷子回道。
“不,我只是觉得好奇,您呕心沥血一辈子,继承前人的花精经验,又创立新的花精学问,辛辛苦苦编成这样一部巨著,到底为了什么呢?”
“唉,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后辈。花草几乎是我琉璃谷唯一的资源,若不把花精做到极致,我们又靠什么东山再起,重振祖上声威?”
“祖爷爷,我们黎氏真的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吗?”
“当然。只要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待我族繁荣之后,东山再起又有何难?我们黎氏可不是只有血灵噬心之术,凭借十三种祖传秘术也能称雄一方!”
“可是,我听说笼子里养大的鸟儿,放它到林子里也不会自己觅食,要么饿死,要么被别的鸟儿杀死。琉璃谷与外面的世界不同,我好怕自己会是笼子里养大的那只鸟儿。”
老爷子看完这段话愣怔半晌,便猛地把笔掷在了桌子上。
他心情如潮水般激荡起来,不由想起了黎晓云,类似的话黎晓云也曾说过。那时他还在养着一对绿毛鹦鹉,黎晓云十二三岁,随自己学花精,没事就喜欢逗弄鹦鹉玩,只是忽然有一天她很不开心地跑过来,嘟着小嘴说:“爷爷,哥哥说咱们都是这笼子里的鹦鹉,生在笼子里,死在笼子里,出了笼子什么也不会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老爷子当时无比地难堪,当天晚上就砸碎了鸟笼子,放走了那两只鹦鹉。
这些话他不能不在乎。很多族人以为,他们封印血脉隐居世外,从此只能世世代代甘做化外小民,其实不然。正德老祖放弃轮回保全族人,又岂是为了养出一群笼中鸟般的子女后人?他是为了让族人休养生息,徐图发展,以便重振家族全盛时的声威。仇也要报,恨也要雪,哪怕百年千年,千年万年,他们都可以等得,只要还有希望。
可是这希望如此渺茫。琉璃谷近二百年恍如一梦,山中岁月静好,太平无事,族人久居世外,哪里还懂得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与这笼中鸟儿又有何异?这样的族人在十代百代之后,怎能担起复兴家族的重任?
老爷子不是没起过派族人入世的心思,只是黎氏是修行界的罪族,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祸端,万一琉璃谷因此被毁,他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他唯一能做的妥协,就是允许想要入世的族人迁出谷外,但必须改名换姓,绝口不提自己是黎氏族人,这样一来,至少让黎氏血脉偷偷散播到了外界。只是每次有人迁出,山谷入口都要秘密地更换位置。
可是家族复兴、报仇雪恨始终是老爷子的一块心病。这些年他闭口不提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为了孙女一句话他可以砸了鸟笼不再养鸟,林暮把琉璃谷比作被窝他也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再也不在被窝里睡觉。如今类似的话又从重孙女嘴里说了出来,他怎么能装作不在乎?
黎青雪显然是故意的。清晨时听林暮说到被窝那番比喻,她就想起了姑姑黎晓云私下跟自己说过的话。姑姑说山谷是个鸟笼,他们每个人都是笼中鸟,想飞出去就要趁早。可那时她从没想过要飞出去,甚至直到前一刻走在街上她也没想过要飞出去,可是当明白四祖爷爷执意要留下林暮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做了决定。
她要飞。
跟林暮一起飞,飞出这个笼子。这是帮林暮离开的最后的办法。谁也不知道,女孩柔柔的外表温顺的个性里却埋着一颗倔强的心,她极少有一定想要去做的事情,可现在她就是想帮林暮离开。有什么理由吗?好像也没有,仅仅是想要去做罢了。
很多事她从不去想,不是她不认可,而是她不愿去想。就像晓云姑姑说想飞就要趁早,就像林暮说再冷也要起床,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可是她偏偏不愿去想。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认识的人都在这里,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有什么理由想着出去?可是一旦开始想了,那些在耳边回荡百遍在脑中辗转千回的念头就像决堤的洪水滔滔而至,把她过去抱守的情感和信念都冲得一干二净。
她是真的想要飞了。
老爷子又何尝不知道她想要飞了。女孩几句话绕来绕去就是为了告诉他,她不想再做笼中的鸟儿。尽管老爷子觉得很是突然,但比这更突然的事情前不久刚刚发生,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黎晓云单纯乖巧,却跑去救了她的哥哥,黎青雪恬静柔弱,还只是个孩子,却也想着飞离山谷了。
不过老爷子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他瞧着女孩在阳光里略显不安的小脸,忽然笑了:“看来,要走的终究是留不住的。其实我很早就想过,像你这样的孩子,聪明伶俐,资质出众,在谷里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实在是可惜。林暮那孩子也一样,我不该违心地把他留在谷里,可是祖爷爷我也难啊,咱们这谷里要是不能多出几个优秀后人,哪里谈得上复兴,哪里谈得上报仇?”
老爷子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你们说得都对。这山谷确实像个鸟笼,保存我族血脉容易,要让我族复兴可就难上加难了。说到底还是得走出去。”
黎青雪写完那番话,见四祖爷爷面容似乎忽然憔悴了许多,心里也很是难过,拿起笔饱蘸了墨汁又匆匆写道:“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黎家人,我会牢记黎家祖训,繁衍血脉,复兴我族。”
老爷子将宣纸拿到眼前看完那行字,点了点头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你越是懂事,我越舍不得你离开啊。”他执起笔,犹豫了一下,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个“七”字,眯起眼睛续道:“留在谷中七年好不好?这七年我要好好教导你们修行,七年后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了,可以办完婚礼再离开,到时候《琉璃花典》应该也编完啦,我就把它送给你们当做贺礼。”
七年,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老爷子真的答应下来了,黎青雪内心深处忽然一软,竟怔怔然地落下泪来。她知道出谷不是出行,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这是谷里的规矩,一想到只能在谷中待七年,她真想说自己不走了,要永远永远留在谷里,这里毕竟有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女孩正心中挣扎,却听院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我把姐夫给你叫来啦!四祖爷爷,我姐夫说啦,非我姐不娶,你可不许棒打鸳鸯!”
女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急忙放下手中的笔向窗外望去,却见弟弟正踹开栅栏门,拽着睡眼惺忪的林暮走进院子。
原来黎青雪离开家门的时候,黎青石就悄悄地蹑在身后,直跟到四祖爷爷家的院门外,躲起来把院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听姐姐的婚事要泡汤,立即撒开腿就跑回了家里,把仍在蒙头大睡的林暮从床上掀了下来。
林暮一宿没睡,正补觉补到酣处,被人突然弄醒,脑子里一片懵懂,只听黎青石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快别睡了,瞌睡虫!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姐?”
“喜欢啊。”林暮揉了揉眼睛,心里觉得奇怪,青雪挺好的,自己有不喜欢她吗?他没明白青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够义气!我姐没白对你好!”黎青石呲牙一笑,拉着他就往外走:“你跟我来,快一点,晚了就麻烦了!”
林暮还没醒过味儿来,就被黎青石拉着跑出了院门,又一溜烟地跑到了四祖爷爷家的门前。这才有了黎青石大喊一嗓子,踹开栅栏门冲进院子的一幕,那气势就像怒闯官衙的梁山好汉。
“臭小子,你又咋呼什么?”黎海潮先从客厅里奔了出来,不过他这一声嗓门虽大,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儿子明显跟老子是一个战线,他开心还来不及,乐得由着这混小子胡闹。
黎青雪和老爷子紧随其后,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青雪扶着老人,微微低着头,脸羞得像一块儿大红布。老爷子拄着青竹杖,没好气地瞪了黎青石一眼。黎青石马上一缩脖子,退到了林暮身后。
一阵轻风吹过,花香扑鼻,林暮揉了揉眼睛,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虽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清了黎青石刚刚喊出的那一嗓子,又是非我姐不娶,又是棒打鸳鸯的,禁不住挠了挠头皮。这都是什么啊?自己可还没打算应承跟青雪的事呢。他还是只想出谷,只想回家,妈妈还在沙水城等着他。黎海潮不肯帮他,那他就自己再去争取。所以看到黎青雪,看到四祖爷爷,他马上就走上前去,对着干瘦老头问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我出去?”
老爷子倒也没嫌他无理,捋了捋胡须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外面是波翻浪涌的江河,我这山谷则是一条安静的小溪,正适合你这样的小鲤鱼。在我这里修行事半功倍,数年之后自然有你鱼跃龙门之时,那时你再出谷,也就不怕风急浪高,这样可好?”
他没再提林暮跟青雪的婚约。这孩子如今去意坚决,当务之急是说服他让他诚心实意留在谷里,有个六七年时间潜移默化,不怕跟青雪培养不起感情,更是可以让他融入家族,变成半个黎家人。
林暮的眼睛刹那间明亮了几分。老头这是让步了,他打算放自己离开,虽然不是现在,可至少不会一辈子被关在这里。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这么大年纪还能骗你一个小孩子?”
林暮又挠了挠头:“我知道在这儿修行很好,可是,可是……”他想说,我妈妈还在外面,她会想念我,我也会想念她的。这时黎海潮轻咳了一声,对他说道:“安心留下,我会转告你家人,让他们放心。”
黎海潮不知道四爷爷和女儿的七年约定,只当这是老爷子的缓兵之计,便在一旁出言应和,以便打消林暮的顾虑。林暮见黎海潮也如此说了,心想妈妈知道自己平安,应该就不会那么着急了吧?这其实是他最大的心病,解决了这一块心病,再仔细想想,留在谷中修行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他见过生死历过灾难,他知道修行是安身立命保护身边人的根本,他渴望拥有修行的力量,谷中充盈的星光也确能给他双倍的修行速度。而且这儿的人不会当他是一个怪胎,他可以放心大胆的修行而不必有任何避讳。
只是这些年会见不到妈妈。
也见不到月儿和黑豆。
他看了看老头,老头微阖双目笑容可掬,他又看了看青雪,青雪微低着头怔怔出神。黎海潮在一侧左瞧右看,黎青石在身后探头探脑。没有哪一个像是真正的坏人,眼下也没有哪一个会伤害自己。大概真的可以放心地留下来修行几年吧?这个天罚之族的人们并没有那么坏,妈妈你一定不要担心。再过几年,出谷重逢,那时我就是个大人了,我一定已经点亮了好几颗星,有了保护妈妈的能力。
那就……留下来?
嗯,留下来!
林暮看着面前的干瘦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