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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无欲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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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苏愚空着肚子走在街上,朱语哲正将一个纸团投入炉火,那纸上写着苏梦溪对儿子最后的温存言语。朱语哲终于还是把笔记撕下的两页付之一炬,也连带自己对表弟的一点愧疚之心,一起烧成虚无。

    这是苏愚有生以来最悲惨的时刻,身无分文,也可说是举目无亲,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找不到。他的确没有朋友,或许徐青萝算一个,但那姑娘不知所踪。所以他只能在大街上走走看看,除了去吃霸王餐和伸手乞讨,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来哄饱肚子。

    他不想乞讨,一旦有了这样的开始他怕自己真会沦为乞丐。脑子坏掉的他没法学习没法读书,那便几乎完全没有了未来,再加上没有父母没有依靠,他几乎能看到自己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在三九严寒里走街串巷的身影。一阵心酸让他禁不住想要落泪。

    他也不想吃霸王餐,那样太过难堪,而且万一被人抓住狠揍一顿,再断了胳膊折了腿,那真的是走上做乞丐的捷径了。

    靠在一家面馆门前的槐树上,他朝面馆里张望了很久,想着如果进去洗碗他们会不会赏一碗面给自己吃。面馆的客人并不多,年轻的老板娘擦桌子收拾碗筷打理得有条不紊,他想人家根本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小工。他咽了咽口水起身离开,想换一家店试试,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蓦地回过头,他看到地上有一块面包,塑料包装还是完好的。

    谁掉的?

    周围并没有人,一直都只是自己在这儿。面馆里只有一位客人在埋头吃面,根本无人进出。他抬头看看,槐树树冠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下意识地,他又走回去在槐树上踹了一脚,同时仰起脸,注视着头上一阵剧烈的枝摇叶晃,几片明黄色的叶子掉下来,在风里打着旋。

    什么也没有。

    这是正常的,不然你指望树上会掉下什么?面包吗?苏愚有些自嘲地想着,挠了挠头。可这面包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吃。苏愚摸了摸扁扁的肚子,终于弯下腰向那面包伸出手,这时冷不防地,耳边响起“啪嗒”一声,一袋方便面又从天而降砸在他的手边,把他吓得往回缩了缩手。仰起脸再次朝树上看了一眼,仍然没看到什么东西,周围同样不见人影。他愣了片刻,便飞快地一手抓起面包一手抓起方便面,转身一溜烟地跑远。

    那棵树上藏不住人,或许是有人偷了东西藏在树上,风一吹人一摇就掉下来。这是个有点蹩脚的推测,可是正确与否是无所谓的,树上还有没有其它东西也无所谓。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用这两包东西填饱肚子,他实在是饿坏了。

    只是苏愚前脚刚走,树上便跳下来一只黑猫,它巧妙地避过路灯和门店的光照,行走在树、花丛、墙角形成的阴影里,顺着苏愚逃遁的方向,一路悄无声息地跟下去。

    苏愚再一次跑到小河边的凉亭里。他先是狼吞虎咽吃掉了那袋面包,又嘎嘣嘎嘣嚼了多半袋子的干方便面。这顿从天而降的晚餐让他很满足,当然如果再有一瓶水就更好了。只是吃饱之后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袋方便面,他禁不住鼻子一酸,眼圈便红了。自己现在竟像做贼似地偷吃着树上掉下的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昨天晚上还在替表哥打擂答题呢,今天就流落街头了,还莫名其妙坏了脑子,可以展望的人生变得无限黯淡。

    苏愚忍不住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星盘。近日来的运势情形他都能记个大概,之前他便没发现最近有什么突然的厄运,现在也没有,这样大的人生变化,星盘上居然没一点蛛丝马迹的先兆。苏愚搞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当然他以前的运势也经常不准,那时总以为都是芝麻小事,星盘毫无迹象也属正常,可现在看来,这其中显然是有些问题的。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他想不清楚,也不敢深想。头又开始疼了。

    他闭上眼静了静神,等头不那么疼了,便把方便面攥碎包好塞进衣袋里,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的目光又被柱子上那个粗劣的刻痕吸引住了。他禁不住又开始寻思,自己为什么要刻这么一个东西呢?到底想要告诉徐青萝些什么?

    想不起来。他忍不住在柱子上踢了一脚,踢得自己的脚有点疼,不得不坐下来抱着脚揉了一会儿,然后他咬了咬牙,下决心回家去。

    姑姑已经索走了“报酬”,就还要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关键是,苏愚真的不想做一个流浪儿,他才十六岁,人生还长,脑子坏了也许只是暂时的,还有恢复的希望。医院查不出来没关系,再慢慢想别的办法。

    进门的时候,姑姑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苏愚原本准备承受一场狂风暴雨,但是姑姑见他回家,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回来了?”苏愚点了点头,她便又问了一下白天去医院检查的事儿。苏愚头疼晕在医院惊动了班主任,班主任自然不会不跟家长说,姑姑早就知道了此事,也知道检查结果全无问题。她问得冷淡,苏愚回答得敷衍。医院查不出问题,自己再喊头疼只怕姑姑只会说自己矫情。他心里有个倔强的声音一直再喊:“不要再花她一分钱!”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习惯性地回身锁门,习惯性地坐到写字台前,拧亮了台灯,又习惯性地拿起那本《草房子》,然后他呆了一呆,对着封皮扫了几眼,又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去。满满一箱子的书还跟往常一样,静静躺在床前,那都是他还没读完的“治愈系”,可是他没有机会继续治愈自己了。

    文字书本什么的,以后恐怕都要跟自己绝缘了。

    他忍住内心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趴在写字台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他没有睡着,也没有思考。足足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心里只重复着一个单调的画面,就是那盆不断在沉淀泥沙的水,泥沙不断沉淀,他的心也不断放空。一直以来他都是心事不断的人,脑子里总是充斥着五花八门的想法和念头,就像这泥沙。他在想象中重新把自己变成一盆清水,他要尝试做一个纯净的人,让脑子里再没有任何杂质,只有这样他才会不头疼,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入睡。

    也只有这样,他觉得才有一丝恢复脑子的可能。因为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一个说法,心无杂念的静坐有修复和增强大脑的作用,以前他不信也从未尝试,现在这说法却成了指引他前行的一盏明灯。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自救之策。

    心无杂念,亦无所求。

    在经历过一天一夜的挣扎之后,在抓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之后,苏愚的心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像往常一样入睡,像往常一样起床,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去学校。姑姑也像往常一样冷淡,只是从严格管教换成了一副“什么事我都不过问”的面孔。朱语哲则一下子比往日冷淡了许多,一整个早上都对苏愚视而不见。家里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放在过去,这些变化一定会引起苏愚的警觉和不安,但是现在他不在乎。

    心无杂念,亦无所求,他现在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坐在课堂上,他眼望黑板,脑中却是一片空洞。老师叫起来答题,他会很干脆的答一句“不知道”。课堂小测验,他会在盯上试卷几分钟后堂而皇之交上一张白卷,之后的结果便是被老师拉去办公室谈心。起初苏愚还会解释自己一学习一思考就会头疼,但是他发现所有老师都知道他在医院的检查结果,都以为他是为了逃避课业在装病,于是他就低着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受训。

    一学习就头疼的病,大概就跟《海贼王》里的乌索普那种“一上岛就会死”的病一样,被打上骗子的标签吧?

    短短的两天里,苏愚被老师叫去谈了六次心,姑姑也难免再次被惊动,晚上苏愚回家后姑姑终于忍不住问:“小愚,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苏愚不吭声。

    “你还想不想读书了?”

    苏愚继续不吭声。

    姑姑最终生着闷气回了自己的房间。

    苏愚开始享受前所未有的自由度。他有了更多在外面闲逛的时间,不按时回家吃饭姑姑也不过问一句。老师们也不再叫他回答问题,更不会再拉他出去谈心。很快他就从教室中间被调到了最后一排,跟几个玩玩闹闹混混毕业证的的差生坐在了一起,所以他干脆上课时连黑板都不瞧了,就趴在课桌上闭目养神。

    苏愚以前所未有的惊人速度从一个怪学生堕落成一个差学生,同时还保留着怪学生的标签。本来同班的同学就跟他不太亲近,现在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他能感觉到那些漠视、不屑、讥诮、质疑的目光,它们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但他只当一切都不存在。

    可惜一切都那么真实,有时会痛彻心扉。苏愚远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自然,也远不像自己预期的那么平静。这是一个剧烈的蜕变过程,想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又谈何容易?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书看一眼,感觉一下自己的大脑是不是有了好转,可惜没有。他也会受不了老师的训斥和同学的白眼而偷偷抹眼泪,但是眼泪抹掉他还是他自己。

    他仍然是班上唯一一个上晚自习的人。他的晚自习只做三件事:发呆,趴在桌上睡觉,在小花园里闲逛。因为有巡察的老师,他不敢在楼道里逛,也不太敢在小花园外的其它地方游荡,花园里草木茂盛,有着很好的天然掩体。他往花坛后面一缩,能安然无恙地坐上两个小时,安安静静夜观天象。这个新发展的爱好让他发现了一些秘密,比如经常有男生女生跑到花园隐秘处说悄悄话、卿卿我我,有一次一对小情侣不小心还闯入了他的领地,猛然看到花丛里躺着一个古怪的家伙,嘴里还叼着一截花梗,女生禁不住大声惊叫,而后甩脱男生撒腿就跑。

    再比如,学校对面楼层的某个房间,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有个女孩会在窗前看书,窗户上会投下女孩漂亮的剪影,那么宁静祥和的一个剪影,让苏愚的心也很宁静祥和,所以他喜欢躺在花丛里看她,一看就看到晚自习放学。而后他就混在离校的学生群中走出校门,跑到河边凉亭那里再坐上一会儿,听听水流,吹吹夜风,揣摩一下亭柱子上的那个怪字,期待着会想起点儿什么。

    然而这一晚,学校对面楼上的灯竟然灭了,女孩的剪影也消失不见。苏愚坐在小花园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的,从校园某个方向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静静地听了一阵儿,苏愚便站起来,循着歌声一路走去。最后他走进了综合楼的多媒体大教室。他曾在这里上过课,但显然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整座大教室看起来像电影院的放映厅,只在最前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学生。他们轮番上台或唱歌或舞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在一旁不断地指点纠正。

    苏愚知道,这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们在为国庆、中秋双节联欢准备节目,平时课程比较紧张,所以在晚自习时间抓紧排练,还专门请了老师来做辅导。苏愚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随意在后排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静静地看他们或唱或跳。

    女老师很忙碌,很尽责,也很焦灼,大概是觉得双节越发临近节目却一个个的不尽人意,每看完一场表演做过一番指点她的眉头便锁得更深一些。在上台纠正了一位同学的舞蹈动作之后,她一抬眼,穿过数十排空荡荡的桌椅看到了坐在后面的苏愚。后排没有开灯光线很暗,所以她招手叫了一声:“后面那位男同学,你到前面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