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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被架在环形的顶架上,上千支蜡烛映得殿内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大殿里却一片死寂,人人皆如雕像,垂首不语,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透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隔着巨大的屏风,里间突然传来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外面的人皆是齐齐的一抖,额头浸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少顷,几名内侍躬着身,从内殿里倒提着双脚拖出了一具太医的尸体,殿内白玉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触目惊心。
“废物,都是废物!”萧辛帝愤怒的吼道,一转身从墙角竖立的叶形铜柱里看见了自己怪物般的倒影,他提了剑上前,砍杀了铜柱旁伺立的两名宫女,推到了铜柱,又疯狂的挥剑在大殿中一阵乱砍,引得宫人们纷纷尖叫躲避。
刚进内殿的陈院判看见这一幕,心里便是一紧,眼看着萧辛帝瞪着血红的双眼提了剑奔着自己而来,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息怒啊!怒气攻心会使血流更快,到时毒发入心,可如何是好?”
萧辛帝已经提起的长剑顿在了半空中,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半晌才道:“你说朕是中了毒?”
陈院判不敢抬头,眼看着血滴顺着剑尖滴落到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氤出一小摊红色,他咽了口口水,嗓子如火烧一般,却力持镇静:“双目发赤,肤色青紫,这正是中了异毒的症状。只是这种毒极为罕见,下官也是因年少时曾随家师在外游历才略知一二。”
萧辛帝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回身在长榻上坐下:“你,上前替朕诊治。”
陈院判深深的将头埋到地面,掩饰自己死里逃生的剧烈心跳:“是。”
薄雾浮动,夜幕降临,天空一轮银月如钩,湖畔山下三座铜铃尖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笼罩着整座西陵城的雾海看上去也异常的美丽而安静,浓雾簇拥着尖塔,让尖塔更显缥缈。
隔着辽阔的望月湖,红藏立在岸边,远远看着对岸的铜铃尖塔放下了肩上的包裹。包裹的衣物打开,露出了里面毫无生气的卵。
红藏看着卵壳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伸出手指轻抚,金红色的光芒闪过,她如同被灼烧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洁白纤细的指尖瞬间被腐蚀出了一个洞,深可见骨。
红藏举着手,鲜血从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流到掌根,颤巍巍晃悠了数下,滴落到了卵壳之上。
卵壳表面金红色的光芒再起,发出嗤嗤的声音,滴落的血液被烧了个精光,不留丝毫痕迹。
红藏举起了另一只手,化作了爪子的形状,尖锐的指甲划过自己的手腕,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滴落到卵壳表面,金红色镇符应激亮起,明灭不定。
红藏的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妖异的红色,她滴落的血液瞬间转变成了红色火焰。妖火包裹着卵壳剧烈燃烧着,映着金红色的光芒,十分美丽。
空中传来了尖啸声,像是风狂暴的刮过时发出的声响,渐渐的,那尖啸声越来越大,仔细听隐约能分辨出里面夹杂了各式不同的呼喊惨叫,无数人凄厉的呼喊汇合在一起,响彻夜空。
圆德大师睁开了眼,猛地坐起了身,脸色煞白,窗外的大树在狂风中剧烈的摇晃着,斑驳的树影映在窗户上,像是狰狞的鬼影。风中夹杂的惨呼声声入耳,乱人心神。
圆德大师扶着墙起身,推开了禅房的门,狂风吹得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撞击到石墙上,冰冷如刀的风扑面而来,刮骨而过,圆德大师眯起眼睛勉力看向天空,天上一片墨色。
鲜血像是无穷无尽的从伤口里涌出,红藏的皮肤已经变得非常苍白,她整个人都变得半透明,她的身体里,血液尽数化作了火焰,火光在皮肤下隐隐的流动,让她像是一盏美人灯笼,看上去异常的美丽。
终于,卵壳上金红色的光芒消失了,只余下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烧。方才还充斥在空中的狂风和呼号声骤然一静,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听见细微的一声轻响,那是卵壳开裂的声音。
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碎裂纹在卵壳上密布,发出喀拉喀拉的开裂声,一只漆黑的竖瞳在一道缝隙边凑近看了看,一只惨白的小手猛然间伸了出来。
原本漆黑的夜空变成了灰白色,天上如下雪般飘起了无穷无尽的灰烬。那灰烬落到地上,地面也被染成了灰白色,那灰烬落到树木上,树木无声无息的死去,化成灰白的石树。整个天地间变成迷蒙不清的一片,所有的一切都在灰烬中化为了颤抖的虚影,模糊不清。
一个浑身血红的小小婴儿动作伶俐的爬上了红藏的肩头,硕大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她,像是被她的血肉所吸引,它张开了嘴,露出了豆粒大小的黑色牙齿,它威胁的哼唧了几声,莫名的亲近使它最终转过了头,看向了湖畔山。
它能闻到那山上,鲜活血肉的气息。
马车车厢里,宇文默腕间的一粒红色的豆子突然碎掉了。
小小的一声咔擦,因为车厢里的安静显得分外清晰。正低头绣花的夏满抬起了头,宇文默拾起了那裂为两半的小小豆粒,微微皱起了眉头。
先生的腕间一直缠着一串红色的手串,非金非玉,都是黄豆大小的血红色豆子,末端是青黛用青玉串的一个流苏坠。夏满无聊时曾经数过先生的这个手串,约莫有一百多颗,这么多年过去,忽然开裂还是第一次。
夏满也好奇的从宇文默手里抓过了那豆子来看,豆子的芯并非红色,而是普通的白色。她看了半天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抬头对宇文默道:“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啊?坏了这一颗,还能配上吗?”
“许是忽冷忽热,京城又干燥,如今在车厢里坐在火炉边一烤就坏掉了。”宇文默道,“坏了便坏掉了,多这一颗少这一颗也无妨。”
他话虽如此,仍然从她手里取回了豆子放进了腰兜里。
夏满眨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抬头看她:“怎么了?”
“先生。”她爬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这手串我好像从小就看你佩戴在身边。我记得小时候,上面只有六七个豆子,后来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这到底是什么豆子,做什么用的?”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过是一串普通的手串罢了。只是喜欢这个颜色,就自己串了些,你要是喜欢,就给你。”
她将信将疑,然而他平静的取下了手串替她戴在腕间。血红色的豆子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十分漂亮。夏满于是不再问,低头用手指缠着手串末端的流苏玩儿。
宇文默抬头看向窗外,指尖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头。南面的天空一片深沉的墨色。
这手串自然并非如他所说一无是处,每一颗豆粒都对应着一处镇符。开裂的这颗,对应的是当日他在西陵寺舍利塔里封的尸婴煞。
他沉吟片刻,拿出了纸笔修书一封,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雕蜻蜓,将信纸卷成一个小卷放入蜻蜓腹部,拇指抹过那蜻蜓的眼睛。蜻蜓翅膀扇了扇变得灵动起来,纤细的前脚抬起来抹了抹头部,嗡嗡的盘旋一圈,飞出了车厢,飞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京城,皇宫。
暖香熏着屋子,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微甜而慵懒的味道。这本是十分沁人心脾的味道,此刻却夹杂着丝丝血腥味,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萧辛帝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后仰躺到柔软的锦被里,他的右臂垂在榻外,在陈院判的金针下,放出了一小碗血。
晶莹剔透的玉碗里,萧辛帝的血红中泛着翠绿。这古怪的颜色似乎更加佐证了陈院判关于他中毒的论证。
放了些血,萧辛帝感觉好了些,原本心口暴戾的躁动也消失了。他看了眼玉碗里的血液,微微点头:“有劳陈爱卿了。”
“圣上龙体贵重,放血也是不得已为之之法。”陈院判躬身道,“臣这就去熬药,需替圣上补血亏之虚。”
萧辛帝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陈院判深深的行礼,躬身退下,到得出了大殿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立着,片刻后方才长长的,不动声色的呼了口气。
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小陈太医手里还恭敬的端着那盛着血的玉碗,见陈院判动了动肩膀直起了身,上前低声开口:“父亲,这血?”
陈院判回头凌厉的瞪了他一眼,小陈太医立刻禁口。陈院判带着小陈太医一直去了药房,屏退左右无人后方才摸出一个玉瓶,小心翼翼的将那血尽数装入玉瓶里,又用热蜡封口,对小陈太医道:“你带着这玉瓶,送去大业寺崇德大师处。一定要小心,不可走漏任何风声。日后这宫里,你就不必来了。送完玉瓶之后,你祖母身体不好,你就带着母亲妻子,南下去给祖母伺疾罢!”
小陈太医一震,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
陈院判低喝道:“还不快走?!”
小陈太医将玉瓶放入怀中,转身拿起大氅披在身上,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猛然回身向着他磕了三个响头,咬咬牙拉开大门奔入夜色中。
眼见自己的儿子怀揣玉瓶离开,陈院判放下了心中大石,他的神色却越发的凝重。
他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圣上这般的病症。所谓中毒,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权益之计。圣上若当真是中了这般的剧毒,早已形销骨毁,哪儿还能留得住性命?
何况……
陈院判隐隐觉得无比的恐惧,圣上莫名其妙的恢复成了壮年,如今肤色变得青紫后,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原本紧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垮,就像时间突然在他身上加速,要将那消失的几十年复又灌输到这具身体内一般。
他不敢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