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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姐朝着烈日下的顺娘挥挥手,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旁边坐着的曹绮红促狭地说了一句:“瞧把你给喜的,你可别忘了人家如今是有妇之夫了,你还叫人去你家里去吃茶,若是被人家娘子晓得了……”
此话一出,让宋玉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然而她还是犟嘴说:“那又怎的,只是请喜二来吃茶,也没啥别的事。”
曹绮红哼一声,觑着宋玉姐,道:“你可别跟我说你不当喜二是个男子,说你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宋玉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因为顺娘本来就不是男子,当然就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法。而她自己也没有把顺娘娶妻当成多严重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请顺娘来家里吃茶,不过是女子跟女子之间像朋友那样来往而已。
她也没有打顺娘什么主意,尽管心里依旧是牵挂她,可宋玉姐知道自己是会有分寸的,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去撩拨顺娘,所以她觉得好友曹绮红是过于操心了。
“绮红,你忘了咱们在杭州西湖边遇到的那位天下溪了么,他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天下溪……”
曹绮红想起了自己跟宋玉姐在杭州西子湖畔游玩时,遇到的一位给人看相算命的相师,宋玉姐出于好玩请他卜卦算命。结果那位自称天下溪的相师说玉姐以后会有良缘,但不会再跟男子成亲。
那话说出来之后,当时曹琦红很惊讶,追问天下溪是什么意思,但是天下溪不肯再说,宋玉姐呢也大方掏了钱,看起来宋玉姐似乎挺相信天下溪的话。
于是曹绮红也请那相师给自己卜一卦,谁想那相师却收了摊子,说他一日只卜一卦,然后就洒然离去。
此刻宋玉姐提起,曹绮红略一回想,当然记起了当日那天下溪说的玉姐不会再跟男子成亲的话,要是这个预言是真的,那么自己的确是多心了,那就是喜二不会跟玉姐成正果。
然而,时至今日,曹琦红对那个叫天下溪的相师说的话都不甚相信,奇怪的是,她觉得玉姐似乎很相信。
再次狐惑的看了宋玉姐一眼,曹绮红问:“你还真信那相师的话?喜二跟别的女子成亲了,难不成以后就不会有别的男子入你的眼了?你大哥允许你就这么一直一个人往下过?”
宋玉姐看向曹绮红道:“绮红,你爹娘大哥允许你一个人这么过下去么?若是他们不许,又要给你找人,让你成亲你怎么做?”
曹绮红:“那我就再往西,往南,往东去,这大宋的天下如此之大,难不成我还没有安身之处么?”
宋玉姐摇摇头,说:“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又何尝不是呢?别的我也懒得想了,但愿见到我大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逼迫我要找个人做赘婿,让韩家无话可说了。咱们走了这么久,我也不晓得那韩家可找过我家人的麻烦?”
曹琦红倒是轻松接话道:“韩家真找宋家麻烦,那么宋贵定然会派人来江南寻我们,只要肯找,也不是找不到的,他没有来找,应是没事罢,我可以陪着你,在你那里多呆两日再回去,以免真有个甚么意外,也可以帮你出一出主意。”
宋玉姐笑:“也好,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怕出意外了。”
“你呀,也只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想起我。”
“算我欠你的,你说,你想吃甚,想要甚,只要我有的,我必定给你作为报答。”
“……我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吧,等我讨债的时候别不给我就行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呀,但放宽心,我可是不喜赖账的人。”
宋玉姐和曹琦红坐着牛车一路说笑,后面的一辆驴车里面坐着她的儿子周良和|乳|母,最后的一辆车里面是她跟曹琦红的侍婢以及一些去江南买的特产和两人的行李。
到了甜水巷尽头的宅子,宋玉姐和曹琦红下车来,带着其他人进了宅子,然后叫了守宅的下人来问,她们不在汴梁的时候,宋贵可带着人来这里找宋玉姐了。
下人禀告说宋贵只带着人来过一次,然后每过一个月,宋贵会派个小厮来看看,同样会留下话给宅子的人,让他们的主子,也就是宋玉姐一回来之后就派人去跟他说声儿,倒没有其它话留下的。
曹绮红听完,就跟宋玉姐说,让她派个人去通知她哥来这里相见,以便弄清楚韩家到底找宋家的麻烦没,若是真找了,她还可以帮宋玉姐出主意应付韩家,若是没有找,那么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那她也可以回家了。
宋玉姐听了曹绮红的,随即派了个小厮去曹府,告诉大哥宋贵,说自己回来了,请他到自己的宅子一见。
宋贵得了信儿,说自己的妹子回来了,便也赶快坐了驴车过来相见,见到妹子还有外甥好好的,他心里也高兴。不等宋玉姐问起韩家可否来找宋家的麻烦,他就告诉了宋玉姐,她跟曹绮红去江南这半年,韩家并未来找宋家的麻烦,看来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他还请妹子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一家人考虑以前才那么逼着妹子招赘喜二上门来避祸的。
宋玉姐听了她大哥的解释,可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说他纯粹是杞人忧天,害得自己离家半年,不过,也多亏了他,否则她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空去江南游玩。总之,这件事情过去了以后,还是请他不要再掺和到自己的婚事里面了,自己找个什么样的人过日子,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宋贵讪讪地应了妹子,顺带着又对一旁的曹琦红表达了感谢之意,说多亏她陪着妹子去江南,一路照顾她。
曹琦红淡淡一笑,道:“你也不要谢我,只是以后行事之时多想想玉姐是你妹子,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亲妹子,你真为她好,就该成全她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成全你的心意。”
宋贵连连点头,接着对宋玉姐说,让她也派个人去爹娘府上告知他们,她带着良儿从江南回来了,最好今晚她跟良儿就过去,他说爹娘很想念良儿,也很想念她。
宋玉姐听完宋贵的话,没答话,转而看向曹琦红,曹琦红立即明白了宋玉姐的意思,道:“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也回府去,你带着良儿去你爹娘哪里吧,改日咱们再见。”
“好。”宋玉姐笑着颔首。
宋贵在一边看了,只觉奇怪,毕竟在他看来,他的妹子可是从来都是很有主见的,可他今日看到了什么,妹子居然连今晚去不去爹娘哪里还征求曹绮红的意见?等到曹琦红说话了,她才决定去带着良儿去爹娘那里。这一趟去江南,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让妹子有了这样的改变?
他想了好一会儿也弄不明白,但曹绮红已经领着她的贴身侍婢们离去,宋玉姐叫上他一起去把曹绮红送了出去这才返回来,接着让他等着,她跟儿子去换了衣裳,就跟他一起去见爹娘。
与此同时,顺娘在宋玉姐坐的牛车过去之后,才跟黑娃牵着驴子继续往前走。
黑娃是第一次看见宋玉姐,说实话,才看到她的脸,看到她笑着跟顺娘说话的样子,他被迷得魂儿都没有了,直到牛车都过去好一会儿了,顺娘又一拉他衣袖,他才回过神儿来,然后就缠着顺娘让她说说这个宋玉姐的事情。
顺娘只得把自己怎么认识宋玉姐的事情简单说给他听了,他听完了就说顺娘好福气,家里有个谢二娘那样的贤妻,这外头还有如此娇媚的一个娘子惦记着顺娘。
“黑娃,这个话你可不能乱说,我只当她是姐姐,你可别我在我娘子跟前提她,免得无故惹我娘子不欢喜。”顺娘忙提醒他。
黑娃嘿嘿一笑,随即道:“二哥,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你叫我不说的话,我连我娘都不说,二哥是有本事的人,宋娘子惦记你也是寻常事。”
顺娘摇头,不跟他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了,只是一心一意加快脚步往那间平常石头等人送完货都会去的那间小脚店走。
两人到了那间小脚店,进去一看,果然看到了石头和曲大郎正在那里吃粥菜和炊饼。
一见到黑娃和顺娘进来,石头一下子就蹦起来了,跑上来笑着拉顺娘过去坐,问长问短,曲大郎也招呼黑娃过去坐下,接着让店伙计给他们这桌上碗筷和饭菜。
顺娘坐下之后,一边吃饭一边问了下石头和曲大郎送豆芽的情况,石头和曲大郎说一切正常,跟往常一样。
听到没出什么纰漏,顺娘放心了些,只不过随后曲大郎告诉她的事情却让她吃不下去饭了。
曲大郎说顺娘家里自从她走之后,闹出了不少事情,动静还挺大,总之,现在她老娘躺倒在床,她的娘子回娘家去了也病倒了。
“黑娃,大郎,咱们走!石头你继续吃,吃完了回去歇着!”顺娘一听就站了起来道,接着摸出几十文钱来付了账,急急往外走。
石头“哦”一声,在她身后喊:“二哥别着急,急火攻心,伤身呐!”
顺娘懒得跟石头再贫,从脚店出来翻身上驴,骑着驴子狂奔,她都没心思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自己的娘子病倒,老娘也躺倒在床了。
本来这一趟去金城镇,去鹤山,绸缪的事情办得挺顺利,后来又看到宋玉姐回来了,她心里挺高兴的,可听了曲大郎的话之后,她的心情下一子就不好起来了。
在离开杨柳镇去鹤山时,她就担心家中老娘会找娘子的麻烦,闹得不痛快的,故而去跟她们两个都说了话,嘱咐她们要和平相处,谁知道自己离家三天,还是出事了。
就算曲大郎不告诉她详细经过,她也相信是她老娘挑起来的事端。
心里憋着火,顺娘骑着驴子一路狂奔,把黑娃和曲大郎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一口气冲到杨柳镇谢家肉铺前时,正是下午申时初(三点),一天之中太阳最辣的时候。
谢家的肉摊前,只有一个伙计在那里打着扇子看着肉摊子,街上没几个人,镇民们估计都在家里歇凉或者午睡。
顺娘从驴子背上跳下来,直接奔过去,让那守着肉摊的伙计看着驴,自己直接跑进谢家肉铺。
谢家肉铺里面,谢乙正躺在一张躺椅上打瞌睡,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碗茶。听到有人进来,谢乙微微睁了睁眼,一见到是顺娘,他的瞌睡也醒了,霍然坐起来,满面怒容看向顺娘道:“你娘不把我家二娘当人,给她捧了热茶去,她故意打翻,烫了我家二娘的手,她还说是我家二娘不孝顺,不给她捧茶喝。我家二娘辩白了几句,她就跳起来,打我家二娘。我家二娘推开她,她就说二娘想要打杀她那个婆婆,接着弄了一根绳子上吊,要死要活的,嚷嚷得一个镇子的人都晓得了,说我女儿不贤惠,要逼死婆婆……我家二娘是我跟我娘子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曾想嫁到你家里去还没上一月,竟叫你娘如此欺负,你这个做官人的到底是如何护着自己的娘子的,我真后悔把我家二娘嫁你!”
谢乙爱女心切,女儿手被烫伤,又被刘氏辱骂,心里难受,回家之后第二日就病倒了,现在还在楼上的闺房里面睡着呢,他见了顺娘,忍不住就说了些埋怨怪罪的话。
“哎呀,官人,你是气糊涂了么,怎的对女婿说这样的话!这要怪罪也得怪刘娘子啊,怎能怪女婿,女婿这几日不是没在家里么?”吴氏走来听见,忙劝谢乙道。
谢乙重重叹气,看向顺娘道:“为何刘娘子那样的人竟有你这样的儿?我先把话说在这里,你若是不能让你娘以后不再闹腾,不再刁难辱骂我家二娘,我是断不会让二娘跟你回去的!”
吴氏听了吃惊地看向谢乙:“官人……”
谢乙面色难看,说:“我谢乙乃是杨柳镇的上等户,我家二娘乃是我的掌珠,刘娘子这一番闹,镇上的人该如何耻笑我家二娘,耻笑我谢乙,联姻了一个下等户,还送了如此多的陪嫁过去,还没讨得好。喜二郎,你摸着良心说一说,我跟我娘子还有二娘待你如何,待喜家如何?刘氏是你娘,你自己看着办,是要她那个娘,还是要我的女儿,你今日就给我个准话!”
顺娘心中早有计较,打算趁着这一次的事情,就跟老娘分家,自己索性去城里租个院子,接了娘子去住,顺便把那石炭买卖做起来。
“岳丈,我心里早有主意,必然不会再叫娘子受委屈的。”
“哦,是何主意,你说来听一听。”
顺娘就把自己的打算对谢乙夫妻说了,并说因要去做石炭买卖,要是进城租房恐怕钱不太够。
谢乙就说他可以借三百贯给她,但求她能够从此带了女儿离开刘氏那个恶婆婆,让她女儿过上安稳舒心的日子。
顺娘:“我这就去瞧瞧娘子,这事情我会给娘子,还有岳父岳母一个交代的。”
谢乙无奈挥手:“你去罢,哎,二娘今早才退了热。”
顺娘心急火燎地上楼去,直接走到谢二娘往常在娘家的那间闺房门口,接着推开了房门,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她倚靠在床头,蹙着黛眉憔悴的模样。
“娘子……”顺娘心中难受,一见她那样心里痛得不行。
谢二娘也看到了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顺娘,那蹙着的黛眉一下子就展开了,脸上现出欣喜之色道:“官人,你……你可回来了……”
顺娘三两步走过去,就看到了谢二娘被烫伤的双手,其中一只手上皮都破了,露出粉红的肉,另一只手上也是一大片红。
不用问,这就是自己那个便宜娘的“杰作”了,能烫得那么狠,一定是才烧开的茶汤,她叫谢二娘捧了去,接着故意打翻茶碗,让那滚烫的茶汤烫了谢二娘的手,后面就解题发挥了,说谢二娘不满意她才故意打翻茶碗。
再后来,肯定也就是像岳父谢乙描述的那样了。
吵闹上吊,逼得谢二娘回了娘家,她自己躺床上装死,意图既收拾了谢二娘,也给谢二娘安上一个不孝的名声。若是谢乙夫妻不满意她那个婆婆,就会迁怒到顺娘身上,甚至要是他们因为爱女心切,要顺娘给个说法,顺娘给出的说法又不能让谢乙夫妻满意的话,说不定谢乙夫妻就不让顺娘接女儿回去,如此一来,顺娘也会跟谢乙夫妻产生矛盾。
只要这矛盾开了头,彼此心中有了嫌隙,时间一长,顺娘跟谢二娘也会感情出问题的,若是以后闹到和离那最好了。
刘氏打的如意算盘大概如此,顺娘稍微动脑子想一想也就想到了。
只是,顺娘还是觉得她那个便宜娘真得是智商不高的村妇,她就只有些小聪明,然后就是各种撒泼耍赖的手段,最后就是女人闹事的绝招一哭二闹三上吊了。这一次,她跟谢二娘斗,甚至用上了最后的大招上吊,若是没用的话,那她大概也就是没招了吧。
“娘子,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早知如此,当日离开之时,就该让你回娘家的。”顺娘伸手握住了她肩膀面现痛色道。
“……”谢二娘接不了顺娘的话,因为她的确是受苦了,遭遇了刘氏的辱骂,遭遇了被滚烫的茶汤烫手,还遭遇了刘氏的推搡。还有当刘氏拿着绳子去上吊时,惊动了隔壁梁家的人,柯氏站在刘氏那边叱骂她不孝,还有杏花的冷嘲热讽,以及梁三郎眼中的那些幸灾乐祸,都深深地刺伤了她。
以前,她曾经认为自己的心足够强大,也足够有勇气,因为她竟然敢跟顺娘那么个女子相爱成亲,可遇到了刘氏的胡搅蛮缠,柯氏的斥责,杏花的冷嘲热讽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远远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
她同样很在意脸面,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受不了被人耻笑她跟刘氏婆媳关系不和,受不了这才新婚就被刘氏刁难,闹腾得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纷纷议论刘氏说的那顺娘娶了媳妇忘娘的话是不是真的,还有她这个一贯被骄养的谢家二娘是不是自恃家里有钱就不把刘氏那个婆婆当回事,不孝顺她……
良久,她对顺娘说:“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我这心就落地了,觉着有了依靠,再也不慌了。”
顺娘将她拥在怀中,切切道:“娘子,你放心,我不会再让我娘伤害你,我已经决定了,明日就进城去找个院子租下来,你跟我先进城去住着,我要跟我娘分家。”
听到顺娘要带自己离开杨柳镇,跟婆婆分家,谢二娘却道:“我虽也想进城去跟你一起,就我们两人过些安静的日子,可我怕被人说你跟我成亲不到一月,就要跟你娘分家,就要搬家,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被人认为不孝顺了。”
顺娘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了以后,谢二娘会高兴的,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对此持反对意见。
愣了愣,她问谢二娘:“那你是说一说你的主意。”
谢二娘道:“再怎么也得在杨柳镇呆个一年半载,等此事风平浪静了,别人也不说了,咱们再搬吧。”
顺娘皱眉问她:“那你就不怕我娘再跟你闹?再欺负你?”
谢二娘:“我怕,可……我也怕被人说不孝。”
“不行!”顺娘摇头,“我可不想再有第二回,一回到家里,就见到你受委屈,见到你受伤。这一回的事情你听我的,我定要跟我娘分家,你说的那什么孝顺,我认为是给那些值得孝顺的老人的,而不是跟我娘那样一个耍手段耍威风欺负媳妇的村妇。这一次的事情不能那么简单就算了,否则,我娘一定会变本加厉的,这一次一定要让她受到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