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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玉这才有些了然,原来他遇上的不是惯匪,而是流民。
西南战乱,北方胡人又虎视眈眈,天下之大却没有一方净土,大量的流民从各处涌向帝都,几乎成了朝廷的一大难题。
朝中的意见分为两派,温和派主张朝廷救济安抚,激进派主张趁其未做大,派兵剿灭,两派争执不下,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先将这些流民拒之门外,不许他们进入扬州地界,散落的流民为了生计便成群结伙有些自筑坞堡,有些占山为王,势力大些的甚至跨州连郡,隐隐已成为一大隐患,却没想到如今连帝都近郊也不安全了。
雍玉虽然一直在家中读书,却也听到从兄们谈论此事,然而却不能妄议朝政,说到此处,两人对视一眼便很有默契地打住了。
沉默了一会,谢祈堪堪开口道:“看姑娘衣饰不凡,应是出身高门,却为何深夜独自一人出门。”
雍玉心道此事真是说来话长,她不愿露出行迹,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开口道:“我姓华,你若愿意,便叫我华姑娘即可,前面便是医馆了,等看过大夫抓过药,便给你寻一处地方休养,你我就此分别,各自珍重。”
说完,雍玉想了想又道:“你在帝都可有什么亲友?”
谢祈听完此语眸光幽深,沉默了一瞬淡淡开口道,在下孑然一身,四海为家,并无牵挂。
雍玉看他面有病容,神色萧然,忍不住想开口劝慰,却没想到谢祈乌沉沉的眸子转了一转,整个人便轻轻向她压过来,那张俊美的脸无限放大,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边。
雍玉一惊,从未与男子有如此亲近之举,顿时面染绯色,只是薄怒未作便听得谢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雍姑娘不必疑我,尊君与我有旧,今日又受姑娘之恩,如今你一人在外形容困顿,定是有莫大苦衷,不如告知与我,定会护姑娘周全。”
谢祈话音淡淡,却斩钉截铁,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雍玉听闻此言心中一惊,顾不上嗔怒他此举轻佻,身体后撤,胸口起伏,心中却有一万个疑问——他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这么想着便这么问了出来,“你怎知……”然而雍玉话说到一半又猛然住了口,只是万分戒备地盯着身边的男子。
谢祈见她这般反应,知道果然没错,便向后仰躺,懒洋洋开口道:“姑娘不必惊慌,方才是随口一说,但看姑娘如此反应,应是在下所料无差。”
雍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只是试探,她有些恼怒这人性格恶劣,便扭过头去不理他。
谢祈倒也不以为意,却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世事险恶,人心无常,姑娘一人出门在外要多方留意,切不可轻信任何人。”
雍玉看他一身委顿靠在车上,却有闲情说教别人,不由好笑,反唇道:“自然比不上公子万般小心,落得现在这般情状。”
雍玉话音出后便有悔意,对面那人却微笑道:“诚如姑娘所言。然三尺微命,若能上效国家,下行道义,马革裹尸亦不足惜。”
雍玉听他说的诚挚,便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所言。
像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谢祈颇为正色道:“其实在下能略微窥到姑娘身份,凭的是那姑娘身上那枚青玉簪。”
雍玉闻听此言,颇有些不信,所以并不接话。
却听谢祈继续道:“方才姑娘与老汉那枚青玉簪作车资,柄呈莲花,纹路细密精湛似有千瓣,如此精湛的雕工尚属罕见。姑娘一掷千金,颇为洒脱,有大家风范。”
“而莲乃佛家意象,此物主必有佛缘,然纵观姑娘全身上下,并再无一件佛家之物,所以此簪应为他人赠与姑娘。首饰乃私密之物,授与之人不是情郎,便是亲眷,这簪体光滑,像是多年旧物,所以应是直系亲属多年传承。”
谢祈似有伤在身,话讲的很慢却语气笃定,雍玉只道他是信口胡言,听到此处却不由心念一动,表情凝重。
谢祈叹了口气继续道,本朝尚佛,高门大姓之中中礼佛之人本不在少数,然而这枚玉簪玉质温润,似是产自幽州的青玉。此种玉料珍贵,产量极少,所以仅做贡品与皇室使用,又或是幽州本地大姓,家中有所存量,作为嫁女的陪嫁。”
“礼佛又来自幽州这就将范围缩小了许多,看姑娘年纪,约莫二十年前,便只有从幽州嫁入雍家的卢氏。但这位夫人嫁入雍家之后只留下一双儿女去了,可叹红颜薄命。
雍玉听到此处,忍不住红了眼眶,却还强自镇静道,公子这番说辞看似有理,仔细论起来也是牵强,青玉既为皇室贡品,若是天子赏赐给臣下,也并无不可。
谢祈点头道,若真是只凭这一点,确实无十分把握断定姑娘身世。然而,十年前帝都曾有一桩旧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太常寺卿雍牧雍大人被斩于东市,十年过去,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虽然此事对于雍家而言,却是毁灭性的打击。”
“而雍大人受刑那日,正是十年前的昨天。雍牧获罪,传言雍家将他从家谱上除名,只草草葬在京郊乱葬岗,而昨日,姑娘孤身一人现身乱葬岗,若是在下猜的没错,姑娘应是去祭祀先君。兼之姑娘自称姓华,雍牧长子名华,还有一女,想来姑娘假托兄长之名为自己之姓。”
雍玉脸色惨白,漠然道:“即便你说的没错,那又如何。”
谢祈见她如此伤心,心下不忍,温言道,姑娘莫要惊慌,在下与尊君确实有旧,之前所言非虚,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知于我,在下会尽力为姑娘排忧解难。
雍玉闻听此言,缓缓抬起头来,盯着面前那个俊美的男子,一字一句道:“先君在时,从未提及与谢氏相识,而至获罪,亲友犹避之不及,如今十岁春秋逝,门生故友还记得他的剩下几人也未可知也,而你,却绝不在此列。”
“所以,你究竟是何人。”
谢祈眯起细长眼睛,单手支颐,懒洋洋道,原来姑娘还是不信我。
他仰起头看向天,像是在回忆什么旧事。半晌之后继续开口道。
“若说与尊君为友,确实谈不上,只是十二年前,我十五岁之时,曾在帝都游学,那时与太常寺卿雍大人曾有一面之缘,雍大人折节下士,不以山野草莽之人粗鄙,曾为我解答过一桩藏在心中多年的疑惑,与我确实有恩。”
“而两年之后,等我再来帝都之时,却听闻噩耗,雍大人以贪腐获罪,回想那时我与雍大人相交,十分倾慕他的为人,若说贪腐,我是不信的,只怕又是一桩冤案,所以对这件案子留了几分心,果然,前不久便真的隐约窥见其中玄机。”
听到此处,雍玉心中一跳,不由脱口而出,什么玄机?
谢祈看她着急的样子,反而微微一笑,住了口,压低声音道,此处人多口杂,待寻一片安静隐秘之地,再仔细告之姑娘。
雍玉见他卖了个关子便不肯开口,也扭过头去,不再与他闲话。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驴车将他们拉到一处医馆,那挑泔水的老汉便喜气洋洋地赶着车走了。为了避人耳目,雍玉特地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段,她可不希望雍家这么快寻到她。不过雍家派不派人寻她也不好说,谁知道雍离那个老狐狸打什么鬼主意。
医馆里的大夫一双手骨骼嶙峋,却颇有奇处,在谢祈身上按来按去,开口道:“若说这些许擦伤,倒都是皮外伤,并不是很严重,只是这位公子似乎还有内伤,肺腑受阻,我也只能先给他开个方子,卧床调养几日看看能不能消减一些。雍玉这才知道原来谢祈竟还有内伤,一路上颠簸想来十分辛苦,然而他虽面色惨白,发作时却不作一声,雍玉倒是有些心生佩服。
这下雍玉可犯了难,本来对这个乱葬岗捡来的男子的话半信半疑,现下却不由生出了些怜悯之心,更对他所说的父亲案中玄机无法释怀,原本想着安置了谢祈就去军中打听下雍华的下落,投奔兄长去,却没想到谢祈这伤需要卧床,看他自己也无法自理。她身上原本戴着一些首饰,拿去西市上典卖了,倒是也够得上路费,现在却不得不重做打算。
而那边,谢祈被大夫一通整治,原本奕奕神采又委顿下去,泪眼汪汪地望着她,像是认准了她会不忍心就将他丢在此处。
雍玉叹了口气,人生中竟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