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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的殿内空荡,金色巨龙盘绕在朱红的梁柱之上,“岳父大人如今病症初愈,若是无事,便退罢。”
“为什么?”殿门紧闭,光影透过窗花,印在江忠嗣苍老的脸庞上。
“什么为什么?”宋延巳似听不懂,他玄袍微撩,慢慢踱着步子下了白玉阶梯,唇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一瞬不瞬的盯着江忠嗣,“是我明知三十年前岳父所作所为还要立阿沅为后的事?还是哪怕岳父大人伸手助了别人我还要立呈钰为太子的事?亦或二者皆有?”
江忠嗣眼神不变,袖中的指头却越收越紧,他没猜错,宋延巳果然都知道。可是他不明白,宋延巳明明清楚,为何还要这般,就为了沅儿?世上固然有男子为女子付出真心,可那人怎么也不该是宋延巳,他不相信会有人让步至此。
他与他之间,是死结,是家恨,是世仇。哪怕阿沅什么都没做,她的存在,在宋延巳眼中就该是错的。
可是如今,他的女儿掌控着整座后宫,是大蜀唯一一位也是第一位帝后,他的外孙是名符其实的大统继承人,他毁了汤家的一切,甚至无意间也毁了他母亲的一生。可是,这个与汤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却把自己的后背自己的江山全放在了他们江家人眼前,这无疑是一场泼天的豪赌,而他们江家便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这种情况,他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
江沅曾告诉过他,自己很好,宋延巳待她也很好,那时候他也抱着一丝希望他不知道一切的侥幸,可现实却并非如此。
“呵呵,不说老夫,便是你,敢信么?”宋延巳与他摊牌,江忠嗣便也不遮着掩着,他转身迈着步子,眼神不停地打量着龙飞鹏翔的勤阳宫,手指碰到被刷了朱漆的柱子,“若是不恨,何必非要搭着命爬上这万万人之上。”
“谁说我不恨,若不是阿沅,你当你们江府还能存到现在?”宋延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怒气从心里一直流到指尖。
上辈子他选了另一条路,母亲的仇报了,汤家的仇报了,江家倒台,谢家崩塌,各地藩王也如碎裂的冰面,沉的不见踪影。可是结果呢?他并没有活的比原来好。阿沅不在了,蓉安不在了,穆擎战死在沙场,傅正言心死辞官云游此生再也未见,多年的内乱,民不聊生,这片大地因为他一个人的自私变得千疮百孔,而那些曾真心待过他的,都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都道,回安寺的钟最响,回安寺佛最灵,回安寺的了悟大师可以渡万千生人,可是,怎么也度不过他。
宋延巳猛然转身,他抬头望着王座上朱红的大匾,“妻贤子孝已知足,我不想成为孤家寡人。”言罢,待眼中的水雾干了才扭头继续看着江忠嗣道,“怕是你当年做账本时,也未想到汤家会是这种下场罢!”
许久的沉默。
“我与汤瞿义是同批入的官场。”江忠嗣就这么与宋延巳对视,他年岁大了,这两年头发早已愁得灰白,眼角皱纹密布,这会更是脸色蜡黄,双深陷在眼窝的眼睛,像一对珠子,片刻,一直挺着的肩膀才微微塌下去,“也算是相识,当年一起随着谢生平去修筑永稷河,想着能攀上谢家的公子,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谁知会遇百年大患!那几家事后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全垮了!我一个嫡支庶出子,母亲只是个不得宠的姨娘,这断根毁嫡的罪名我担不起啊!之后,宦海沉浮,多少大风大浪闯过来。”他嗤笑出声,眼神却越来越飘忽,“随着后来我官位不断地高升,生生越过嫡兄,看着族人越发的敬重,便更不愿输了。”
眼前的男人胡子灰白,上辈子,江忠嗣到死都没与他这般示过弱。
“你可曾想过阿沅,在她心里,她的父亲霁月清风,是世上最伟岸的男子,可是你连她都算计。”算的江沅到死,都把所有的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沅儿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可是,她不能越过兄长,更不能越过江家。”江忠嗣沉默片刻,“你当年御前求娶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后来觉得与其惹了你不快,倒不如在你身边按双眼睛。”
宋延巳挑着嘴角,冷笑不止,“万一阿沅知道,依着她的性子,她该怎么面对你我?是杀了对江家有恨意的我,还是抛弃生她养她的父母?”
江忠嗣嘴唇微颤,微微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黑到死气的鞋靴,“她会知道么?”
“不会。”宋延巳不待江忠嗣问完,就飞快的打断他,他看着江忠嗣头颅骤抬,冷眼道,“她会是唯一的帝后,钰儿会是唯一的太子,这是我能给的诚意,至于结果,就在江大人的一念之间了,有个强大的母族意味着什么,便我不说,江大人也该知道。”
意味着废后不易,他的外孙会更容易成为这个天下的王。
江忠嗣眼神复杂,内心深处两种声音不停地撕扯,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宋延巳看着江忠嗣撩袍而跪,膝盖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这个倔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向他弯了膝盖。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额头碰到地面的声音。
江沅这会睡醒,刚打发了杨婧娥去杨府要钱银,就有侍女快步来报,“帝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江沅话音将落,就见一抹蓝色的身影钻了进来,直挺挺的扑到她怀里,小嘴瘪着,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他把脑袋紧紧地埋着,看的江沅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是,谁又让钰儿委屈了?是不是韦先生又布置了太多功课?”
“不是。”怀里的小声音细的像猫,呈钰已经许久没有在她面前这么孩子气了,“不是先生。”
“居然不是先生?”江沅装作惊讶的样子,扶着呈钰的胳膊把他从怀里拽出来,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儿子,精神恹恹的,平日里灵动的小表情这会也敛去了许多,便知道多半是真伤心了。
江沅看了眼朱船,就见她点点头。朱船和罗暖被她送给了呈钰,平日里跟在身边照顾着,便有了思量,“钰儿告诉娘亲吧。”
她特意用了娘亲,为用母后,果然,呈钰听到江沅这句话,嘴巴一瘪,小脸蛋憋的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又碍于殿内这么些人,拼了命的忍着。
碧帆一见这情况,连忙带着众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
“娘亲,爹爹以后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疼钰儿了。”小家伙红着脸,眼泪哗的就落了下来,直拿着袖口往眼上蹭,“都怪那群狐狸精,等她们以后生了小狐狸,爹爹就不会这么疼我了。”
“呈钰!”江沅看着哭的抽抽的宋呈钰心里咯噔一下,她极少这么郑重其事的唤他,只皱着眉头问,“这话谁教你的!”
什么狐狸精,小狐狸,这是一国太子该有的言论么!
江沅收了笑,满脸严肃,看的呈钰有些慌张,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心里稍微挣扎后,才小声开口,“任嬷嬷说的,她说父皇以后有了其他的孩子就不会那么疼我了……”
任嬷嬷当年在江沅洞房花烛夜被甩了两耳光后,老实了一阵,后来她随宋延巳去柴桑为着防止她在府里作妖,便把人迁去了庄子。只是宋延巳登基,任嬷嬷又无儿无女的,为了名声江沅只得把她接了进来,扔到后苑里养着,平时仗着宋延巳乳娘的身份作威作福她也权当看不见。
没想到如今这日子过的刚舒坦了没几日,前世的老毛病就又回来了。上辈子,蓉安的儿子还小,就被她教的一肚子坏水,浑身冒着邪气。蓉安那时整日把自己关在殿里,做亲娘的不管自个的儿女,她这个做帝后的就更不管了。打死个太监侍女是常事,只是不知道那好色的毛病随了谁,被教的小小年纪就敢调戏位份低的姬嫔。
这回没了那个庶出的皇子,任嬷嬷倒把主意打到呈钰身上了,“她还说了什么。”
呈钰虽然小,但也不是愚笨的,这会见江沅动了怒,就知道那嬷嬷多半不是个好的,“她说不让我告诉母后。”
“看样是我这些年让她过得太舒坦了。”江沅心中暗恨,真是个老虔婆,又转而对呈钰道,“以后这话莫要学了,男儿志在天下,以后莫要理会这些个婆子,多听韦先生的。”
“是,皇儿谨遵母后教诲。”呈钰立刻应下,这会心思转过来了,也就不再钻那牛角尖,他眼睛骨碌碌的转了圈,“任嬷嬷说以后想听父皇儿时的事,便在未时去逛影随园寻她,还道这是我二人的秘密,断不能说与母后听。”
呈钰一向崇拜宋延巳,往日里也爱问些宋延巳的事情,每每听江沅说,都听的津津有味,任嬷嬷倒还真会投其所好。
江沅揉了揉呈钰的脑袋,笑眯眯道,“晓得了,钰儿真乖。”
“母后可有赏?”呈钰抱着江沅的胳膊,坐到她身侧,露出一副狡黠的小模样?
“那我的钰儿想要些什么。”
“母后做的八宝糕。”说着呈钰吸了吸鼻子,“可香了,皇儿想念的很。”
“好。”江沅点头,袖中的指尖握的发白,继而又松了开来。好好地人间道不行,非要往阿鼻狱闯,真当她江沅是个好相与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