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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只当着赵姨娘是不会听信桃枝片面之词的,便不可思议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初梦?”
“是,这初梦你可有听过?”
“回姨娘,倒也无正面交涉,只略有耳闻。不过初梦姑娘那日在王府果园中抚琴被扶瑄公子瞧见还赏了她自己的杯盏,这事已传遍乌衣巷了。”
“哦?”赵氏抬眼道,“一个婢女会抚琴,已是稀罕事,且琴艺能叫瑄儿打赏,确实非比寻常。这个丫头是何来由?”
“是前些日子张炳管事从建邺不远的村镇里买来的,她自称家在北方,落了难逃来的,旁的也没多说。”
“战事无眼,北方大家族一夜之间沦难倒也不是稀罕事。”赵氏又闭上了双眸,盘弄着念珠,半晌又问,“莲心,这初梦现在何处做事?为人如何?”
“回姨娘,她被分在灶房,年纪与扶瑄一般大,都是二十。初梦做事细致周到,从未出过什么岔子。说来……赐杯后一日,桃枝还去灶房寻她麻烦,将那初梦打了一顿,但她极是隐忍,也未声张。”
“在你瞧来,初梦比之桃枝如何?”
“桃枝风里来火里去的,眼界高,有大心气大能耐,初梦嘛,胆小怯弱,被十二、三的丫头打了也不敢吭声,是个内向老实之人。”
赵姨娘面露浅笑,道:“莲心呐,你看人的眼光还需磨砺呢。”
“姨娘这话何意?”
“依我看,这小桃枝是长大了。”赵姨娘衬额思虑了片刻,又问:“对了,王家有一对兄妹,兄长名唤王放勋,妹妹名唤王维桢的,几年前暑热时来乌衣巷里避暑小住过一阵,那年见他们时与扶瑄差不多年纪,此时也应长成大人了,他们的近况如何?”
“姨娘所言可是王大司马的表侄女,王淙大人的儿女?”
“正是他们。遥想几年前王淙大人的长女王尔贞入宫封妃,乌衣巷也沾这连襟之喜热闹过好一阵子。”
莲心颔首道:“王家多亏了着尔妃娘娘在后宫打点,王淙大人这几年甚得皇上器重,调派的全是肥差呢。姨娘怎的忽然想起他家了呢。”
“孩子们许久未见了,忽然便想念了。现如今苏之去了北境伐胡,瑄儿没了伴许也是落寂无聊着呢,不如今夏再邀这兄妹二人来乌衣巷小住避暑,也好给扶瑄做个伴儿……”
“姨娘的意思是……”
赵姨娘一声轻惋道:“我倒也并非想过问瑄儿的情事,他将来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事,但终究,他是我们陈郡谢氏的长公子,我是为了王谢世家的门楣着想。瑄儿可以钟情于任何女子,但他娶的只能是世家贵胄的小姐。名门世家从来未有聘娶民女的先例,我不想王谢世家因此遭天下人耻笑。明日你便以我的名义将此事报与王谢二家老爷,我亲书去信叫人快马递去王淙大人府。”
过了半月,乌衣巷内迎来了王放勋与王维桢的车马队伍,此次王淙正要来赴建邺面圣,顺道应赵姨娘之邀将一双儿女一同送来了。
既是王淙亲自来拜,谢全与王世安一同在乌衣巷门前迎候,扶瑄与锦庭身列二人其后,挑得出手的婢女仆从左右分列府门口。王淙虽官位不及大司徒与大司马,但此刻却是皇上身边当红臣子,在王谢世家派里颇具分量,且有着王世安表兄弟这层亲属关系,更是亲上加亲。
到了既定的时辰,乌衣转角果然来了一小支人马,领头的是两名英姿焕发的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引出后头王淙大人和其子王放勋公子,亦是驭着纯种宝驹,玉树临风,翩翩神采。王淙年岁比王世安稍小一些,虽为文官,但身形魁梧,落落大方,身后的王放勋,更是承携了父亲之精髓,仪表堂堂,昂藏七尺,尤其是他横眉下的那对慧目,敛一身之灵气萃万物之光华,走在街上已惹得妇嫂来叹:“王家走了一个美苏之,又来了个俊放勋。”
王淙与王放勋父子身后,是牵着的王家小姐王维桢的马车以及驮货的车匹,跟来的婢女仆从虽人数不多队伍也倒延了十丈。王维桢所坐的马车顶上镶着拳头大的宝玓,四周用锦缎笼着,窗以薄纱轻敷,叫那些妇嫂更是好奇里头的小姐究竟是何模样。
随着领首的侍卫下马立定于乌衣巷内,车马的吱呀声被青瓦石砖消解了,好在是个艳阳天。王淙见着巷内候着的王谢二位大人,赶忙下马迎前,放勋亦是随着父亲一同下马,拜会两府老爷,扶瑄、锦庭则拜着王淙,又与放勋互相谦礼。
“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王世安抚掌搀起下拜的二人,今日他与谢全甚是欢欣。
婢女将后头的马车微微掀起一个帘角,马车里即伸出一只纤葱玉手,丰泽白皙,润如蚌珠,搭在了婢女摊开的掌心上,车内女子动了动身,探出半个身子,披露一身水绣孔雀纹鎏金衫袍,聘婷小步,款款姗姗下了马车,众人一瞧这女子的绰约逸态,蔽髻嵌金,鬓间插着宝华步摇,肌肤微丰,鹅腻琼脂,脚蹬无色云霞织纹履,虽年纪尚轻,却风姿万千,典容华贵,步生牡丹,也倒不惊奇她掌得起这般相称的丰腴富贵之手。
“维桢给二位老爷问安,见过扶瑄公子、锦庭公子。”下车女子端持而来,倩然行礼,品相极雅。
“维儿都这么大了。”王世安笑道,“上次来府时,只是黄毛丫头,数年不见,已是亭亭玉立了,真乃时光匆匆啊,到底是淙弟家中教养得好。”
“兄长言谦了,要说家中教养,当今世家中何人能及乌衣王谢二家。苏之为今正为国效力北上伐胡,少年英才如此,真乃我王谢世家荣光。”王淙道,“说来,扶瑄的身子可好些了?我专命人从西凉搜寻来几味愈伤奇药,今日也一并带了来。”
“谢王叔父牵挂。扶瑄已然康复了。”扶瑄从谢全身后侧身一步出来,行礼回着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淙拍着扶瑄肩笑道。
放勋接道:“勋儿记得,小时来乌衣巷内,扶瑄兄长的武艺了得,即是康复了,那勋儿便不顾及地来讨教了。”
扶瑄笑道:“勋弟的秉性一点没变,讨教不敢当,正愁无人与我切磋,你当真来得及时。”
男儿们寒暄的功夫,乌衣巷内婢女仆从们虽垂头恭候,但眼角余光无一不是偷瞧着王维桢的。王维桢也知自己集万千目光于一身,但却泰然处之,仿若一件理所应当之事。她抬眼瞧的,却是这乌衣门第,青瓦连廊,通府气派,朱柱分列两立,檐雕鸟兽栩栩,正门匾额上书“王府”二字,字正大气,烫金墨底,浑雅巍然,又放眼门里屋苑交叠,日光烘熏,暖意融融,又道春到青门柳色黄,一梢红杏出低墙,中庭之中正有红杏爬上瓦间窥探墙外,搅弄春色,招摇曼姿,又见府门前候着的婢女仆从一律是灵秀机敏的模样,心中不禁叹着果真是秦淮世家,风水宝地。
王淙与谢全又寒暄了两句,只听得王世安道了一声:“请”,府外候着的人马便齐齐朝府内流去,王淙与王谢老爷取道花园去谢府湖心亭,亭中已备下丰酒,来来往往正有不少仆从婢女在那里打点,一班小辈随于身后,维桢也正跟在队尾移步赏景,却见侧廊来了一婢女向小辈恭敬行礼道:“放勋公子与维桢小姐的房间已打点备妥了,诸位公子小姐要不要过去瞧瞧?”
几个小辈明白这是老爷有事商谈差他们走,便也知趣欣然应下,由婢女领着朝花园旁的厢房苑落处走。
放勋阔步走在前头,仿佛这路他比正主家还熟,维桢信步撵在他身后,故地重游,香屑碎地,火树琪花,又见湖中立着莲灯霓彩,细瞧来是用青螺鸟羽拼摆成的,匠心巧思,别有风味。放勋边走边顾盼,半晌欣然得出一句:“什么也没变,还是儿时那老样子。”
“我瞧着倒是变了。”维桢凝着湖中潋滟波光道。
“你倒是说说变了什么?”
“依我说,湖里少了两只落水的笨鸭子!”维桢说罢娇嗤阵阵,却叫放勋与扶瑄红了面,一下子忆起儿时他二人打闹一同落湖的场景,最后婢女们也没法子,叫了管事的张炳拿长竹竿来撂,勉强救上了岸却没少被王夫人一通数落。
放勋岔开话题道:“响晴春色,可惜少了苏之来。”
“那苏之兄长沉稳大气,即便来了也不与你一般见识。”
放勋抬了抬眉道:“今日可真是稀罕事。自家妹妹不帮着我倒要替邻家兄长说话。”
扶瑄隔着湖,遥望见湖心亭中长辈已入座正把酒言欢,便道:“今晚府中有接风宴,待到明晚我等一同也去这湖心亭上一叙如何?”
放勋却道:“扶瑄兄,我与锦亭弟弟已商议好明晚去摆花街一转。”
“你这放勋,知我禁足,还说这般挑衅之话!我怎能把锦亭放心交与你?”
“兄长!”锦亭呼道,“锦亭已是大人了!”
维桢在一旁听闻咯咯笑了,见这几个活宝嬉闹之景宛若时光未动,岁若琥珀,忙哄道:“扶瑄兄长,维桢与你去这湖心亭赏湖中月。”
扶瑄一声哼叹:“到底还是维桢妹妹知道疼人!”
说话间四人已行至厢房,此是厢房中最上等的一套,格局中正,四方通风,推窗便可纳一池湖光碧水敛一园桃芬李甜。放勋的房间在左,维桢的房间在右,众人先去了放勋那儿,后又来了维桢这儿,放勋看罢,酸溜溜道:“到底还是疼女儿家,长大的公子芥如草,无论是摆设还是窗外景致,都是妹妹这里更胜一筹。”
“兄长这一暑,能有几日老老实实待在这屋的?”维桢道,“给了你才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转了一圈又赞:“建邺不亏是都城好地方,四月依是凉爽宜人,不似我们那里,通州已有一月不见雨水,整日叫这骄阳烤着,好是燥热。”
锦庭道:“全是妾母的主意,她挂念着你二人,常念叨着。”
“此次全依仗姨娘做主,我兄妹二人才能再来这乌衣巷小住。”维桢道,“稍事用了午膳,维桢与兄长便去参拜姨娘。”
打点的婢女们陆陆续续由房内而出,顺道把三个公子一同簇拥走了,维桢素来会瞧眼色,知情识趣,知这男儿有男儿的聊谈,便说自己春困乏累要先歇着了。
瞧着外人们都走了,维桢自府里带来的贴身婢女莺浪打起帘子进了屋来,道:“小姐,内务已照小姐吩咐打点毕了,这王伯父家也是真心待我们,怎的你要将咱自家府里带来的珠宝玉石都收起来呢?”
维桢坐下嗟了口茶,收起前时人前笑靥,只冷冷道:“到底是到了人家屋檐下,你们做事做人都稳谨着些。”
“小姐的意思是……财不外漏?”
“我这一路走来,瞧见王谢二家府内摆设,华贵自不必说,但这华贵皆是为了衬一个'雅'字,我们这厢把这些珠宝绫罗摆出来,不是摆明了昭告两家我通州王家全仰仗宫里长姐,平步青云却内里败絮无品么。”
“但那些器物全是小姐自小用惯了的……”
“罢了。习惯总是要改的。”维桢语落爽脆,“你先过来将我头上的贴金蔽髻与宝华步摇取下来,挑个淡雅些的花钿替我戴上,稍事还要去拜赵姨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