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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萧池坐在小桌边,看着满书房的狼藉,又说,“劳烦老伯回去多准备些瓶瓶罐罐,越多越好,本王会差人去取。 ”
蔡老头儿一沉吟,难不成,这九王爷是想--------
“依九王爷才能,想要亲笔复原这些东西不是不可能,老朽相信,只要给九王爷足够的时间,九王爷一定能做到。可是,前提是,九王爷要记得她画的这些东西原来的样子啊。”
蔡老头儿没想到,萧池听了笑笑,说,“本王记得,她的一笔一划,本王都记得。”
她每天就坐在他身边,咫尺的距离,且每次落笔都要犹豫那么久。她的每一幅画,他的确是都见过。此时再回想,似乎只要她往他身边一坐,他虽不动声色,可的确是无心其他了。
萧池亲自将蔡老头儿送出九王府门口。
清夜月如勾,身边也没有别的人,老头儿在马车前犹豫再三,迟迟未上车。话既已到嘴边,蔡老头还是忍不住问了他。
“九王爷当真以为她大逆不道吗?”
他立在石阶上,淡然道,“那是自然。”
这答案理所当然。不仅是他,全天下人也都如此认为,毋庸置疑。
老头儿点点头,又问他,“那老朽再问九王爷,若不是她,是别的女子,爱了自己的至亲,九王爷是不是还觉得罪无可恕?”
他似乎想都没想,只说,“别人的事,与本王何干。”
蔡老头儿抬头,见深黑色天幕上,残月清白。
“老朽的眼睛不行了,看不见那么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东西了。这些日子,倒是想了一些事情,也看见了一些大半辈子都没看见的东西。”
“想鸿蒙之初,天地混沌为一体,血缘亲疏不辨。千百年,阴阳分,混沌开,昼夜始,生物渺渺,欣欣始荣,以息相吹,此亦无血缘亲疏之别也。再千百年,人生为灵长,有长幼,分尊卑。又千百年,方知耻,寻物以遮身。再后来,法成文,规矩立,始称为德。综观上下千万年,这人的感情啊,明明先于任何法度伦常几千年。既然先生情,后有德,以德缚情,此为不知渊源。加之人之短视,只知以今视今,抑或以今视昔,洋洋自得,鲜少能看到将来,此为不知变化。”
“九王爷,有的人心思奇怪,的确跟我们不一样。读不懂,参不透,且看似为眼下所不容。可世界之大,未必就不被他时他地所容。言尽于此,九王爷眼光贯通古今,当能明白的。”
他当然能明白,且他早就明白了。
他气她,不是因为她爱了自己的哥哥,而是因为她宁愿爱别人也不肯爱他。
他打她,说是要教会她遵伦常。
可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是,她不肯爱他。
至于她爱的是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他若计较她这心思给他丢了人,连累他遭人诟病,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他便不能容她了。
九王府门口,送走蔡老头儿,萧池也没回去,看样子是要出门。
承译跟出来,“爷,天晚了,您要去哪,给您备车吧。”
“不用了,你回去吧。”
承译站在门口,看萧池走远,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一回府,承译不由自主走到了地窖门口。
地窖门口有几个人守着,远远地他便听见了争吵声。
“我是大夫!里头关的是谁你们不是不知道,出了人命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几人得了萧池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放和风进去。
到现在,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两夜了,没了她吵吵嚷嚷地烦他,和风似乎有些不适应。又听说今天早上,九王爷带了鞭子来。
九王爷该不会,真的打她了吧。
晚上时候,和风终于忍不住了,便想来看看她。
地窖门口的几人有些为难,他们也知和风是大夫,可这命令是九王爷亲自下的,他们违背不得。
眼看这几人软硬不吃,和风在地窖门口气得走来走去。
承译走近了,喊了他一声。
“和风。”
和风见了承译,立即跑过去,道,“哎,小管家,你快跟他们说说,好歹让我进去看看啊!还有,爷不会真的打那个丫头片子了吧。”
承译听了,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和风又催他,一拳捣在他胸口,“唉,承译,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
承译站着纹丝不动,半晌,才说,“和风,他们说的没错。爷有令,谁都不许进。”
和风哼了一声,“我是大夫!我也不行?!”
承译依旧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谁都不行。”
和风不死心,灵机一动,又说,“承译,我刚刚看见了,爷出门去了,不在府里。你就让我进去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出来。你知我知,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承译连想都没想,斩钉截铁,“不行。”
和风听了回头看了看地窖门口几个看守,再看承译,突然现,他那架势,简直与他那主子一模一样。
和风冷哼一声,“承译啊,你有时候,可真冷血。呵,也不知道是随了哪个主子。”
承译听了不置可否。反正无论和风怎么说他,他都不可能让他进去。
和风最后一甩袖,又笑道,“不过,承译,你虽冷血,可是明智啊。老老实实听九王爷的话,总不会被怪罪,更不会死不是?至于里头那个丫头,就算真的被打死了,与我们何干,对不对?”
承译闻言,似乎想同他解释几句,“和风,我若真的放你进去了-------”
和风打断他,又拍了拍承译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这不管里头关的是谁,小管家都能如此冷静,将来呀,定能成大事。今日还多谢你提醒,其实里面人的死活啊,我也不愿意管。最好,她被九爷亲手打死才好呢,如此,我也轻快了,省的整日无病呻吟,三两天便要传我一次。”
承译不再说话,和风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身背着手缓缓走了。
一番话不咸不淡,说得他有些不舒服,可又作不得。承译看着和风的背影,气得直咬牙。他该不想知道里面的情况吗。他此时只恨不得追上去给和风一脚。
可最后,他现,不管和风如何,他竟然拿这和风一点办法都没有。
拐过弯来,和风脚步一停,轻一回头,确信承译看不见他了,忽然改了方向,一溜小跑。
他一口气跑到了柴房附近,地窖那个小窗子前。正欲蹲下身去,忽见不远处过来几人正巡视。几人倒是也都认得和风。便打趣道,“呦,这不是小医仙吗,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息,还跑这儿来了?”
和风咳了两声,“啊,这不是睡不着嘛,便出来走走。”
几人听了一笑,说,“小医仙,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可看见,承译也没睡呢。”顺手给他一指,“对了,就在那边。”
和风干笑两声,“呵呵,多谢多谢。”
待几人一过,和风赶紧趴到那个小窗子前。窗边枯草落叶碍事,他匆匆用手扒了两下,借着微弱的光,这才总算看清了。
偌大地窖里,漆黑一片,灯未燃,莫说暖炉,连个火星都不见。和风只觉得湿冷气息带着地窖里特有的腥气从那扇小窗子里扑面而来。
再一看,地窖中央,似乎吊着一个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头散开,垂着脑袋,生机全无。
是她!
和风也顾不上看看四周是不是有人,只跪趴在那扇小小的窗户前轻轻唤她。
“九王妃?”
里面那人依旧冰冷生硬,毫无反应,似乎冻住了般,已经与地窖里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了。
和风吸了口气,又唤她,“叶棠?”
他也顾不上叫她什么九王妃了,直接喊了她的名字。
接连喊了几声,她皆没有丝毫反应。
她一定是真的挨打了。否则,不会是这个样子。
和风转身在身边枯草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石子,从窗户里扔了下去。
小石子就落在她脚下,在空旷的地窖里出清脆声响。可她依旧没有听见。
和风站起身来,身上沾的草叶和尘土也未拍,爬起来就匆匆往回走。
呵,承译啊承译,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进不去了吗。别忘了,一声医仙哪能是白叫的,他什么药没有。
和风回了药房,翻箱倒柜,搜出了一包东西。纸包打开,和风捂住口鼻拿远了些,里面皆是一些白色粉末。
将东西包好带上,和风又去了地窖门口。
这回,承译已经走了,门口只剩了几个看守。
那几人见了他,只说,“小医仙,你怎么又来了?都是当差的不容易,你呀,就别为难我们了。”
和风双手负在身后,笑道,“几位误会了,我来,是有东西送给几位的。”
“送东西?什么东西?”
和风将手抄进袖子里,偷偷一笑,“这东西,可贵着呢,平时我都舍不得给别人用,也就你们几个了。”
说着,手一扬,白色粉末弥漫开来。不多会儿,那几个看守就晃晃悠悠倒下了。
和风冷笑一声,抽了自己鼻子里的布条,扔在一边,推开了地窖的门。
和风站在她面前,终于将她看清了。
双手被绑着,双脚离地。这么冷的地方,她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难怪无论他如何叫她,她都不答应。
她身上挂着一件衣裳,将她上上下下都裹着。看样子,应该是九王爷的。可仅凭这单薄衣裳一件,如何能御寒。
和风轻轻碰了碰她,“叶棠?”
那衣裳被他一碰,落了地。
再抬头,他这才看见,她背上肌肤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还有,他终于明白,九王爷为什么用自己的衣裳将她裹着了。只因为,她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打住了,只能勉强避体。
再往下,觉她的衬裙衬裤也被人扯破,布料凌乱垂下来,隐隐可见她细白的腿。
和风吸了一口气。
那人下手,可真狠啊。
捡起地上衣裳,照着原来的样子披在她身上,和风又匆匆出了地窖。
药房里,他一边配着药,一边禁不住胆寒。他先前所料不错,有的人,越靠近,便越现他的可怕。
将军府门前,萧池刚到,老将军便亲自迎了出来。
叶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彪炳史册,当朝能当得起他一跪的人已经不多了。
前厅里,老将军吩咐一声,待左右退尽,他却将衣摆一掀,跪在了萧池面前。
“叶家对不起九王爷,求九王爷恕罪。”
萧池负手,冷冷晚风穿庭而过,雪白衣襟轻动,一身清冷。
他没说话,就这样站了良久,叶老将军也在他身后跪了良久。
终于,他似乎是做好了准备,缓缓开口,“本王要知道他们的事情,越详细越好。老将军最好如实相告,不得有半点隐瞒。”
“不敢欺瞒九王爷。”
老将军将始末说清楚,却见这九王爷虽然在听,可是面无表情。期间,他未让老将军起来,老将军居然就一直跪在地上。
“九王爷,以上,就是他们的全部了。”
萧池手边盏子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一口气听完,他怔怔看着门外,伸手去拿那盏子,却手一颤,不小心洒了自己一身。
他还未开口说话,老将军忽而战战兢兢开始朝他叩头。
“这便是事情的所有了。如今叶家脸面全无,我只求九王爷开恩,能饶过修庭。修庭年少无知,又被人勾引蛊惑,所以才犯下如此大错。求九王爷万万不要责怪修庭。”
萧池原本没有什么表情,蓦地听完老将军的话,眉心不由一紧,而后冷哼一声。
“呵,老将军说什么?本王没听清,至于是谁蛊惑谁,可否请老将军在说一遍?”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关将近,天愈寒冷了,叶老将军俯身跪在地上,一时间竟只觉得周身寒意四起。
为了叶修庭,老将军终于又说了一遍,“都怪修庭年少,那丫头有悖伦常在先,求,求九王爷饶过-------”
萧池却将手中盏子重重一放,冷声打断道,“本王不想知是谁先动的心思,也不想管谁对谁错。本王希望老将军记得,叶棠是本王的王妃,也是您的女儿,且,永远都是。”
老将军一顿,听出九王爷这话里别有深意,俯身道,“是。”
萧池又说,“本王想逛逛将军府,老将军不必跟着了。”
“是。”
萧池一人,绕过跪在厅里的叶老将军,出了前厅。在将军府里缓缓走着,一夜之间,他逛遍了将军府她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她成长的地方。
将军府有长长幽径一条,两侧狭窄,花叶落尽,只余藤枝缠绕,看样子,好像种的是蔷薇。绕过小径,走了没多远,视野忽的开阔。月下可见亭台一座,浮桥蜿蜒,一直通到湖心的小亭上。
湖水结冰,水位也下降许多。萧池抬腿迈上小桥,缓步而过。脚下的路,她也曾走过吧。
她曾说过,叶修庭的一个小妾将她拽到了湖里,应该就是在这里吧。
萧池停下脚步,站在亭前的白玉栏杆处。
就在他站的那个地方,春风也曾拂过,惊起一池月光。皓月当空,湖水粼粼,一如她好看的眼睛。
翠裙微动,她转过身来,身上还搭着叶修庭的衣裳。她就靠在那栏杆上,耳边被清凉晚风吹散几缕,她低声说,“叶修庭,你将我嫁了吧。”
她连看他都不敢,说完便低头站着。
叶修庭步步紧逼,将她困在自己的身体和栏杆间。
“叶棠,你别逼我!”
萧池叹了口气,开始从浮桥上往回走。
恨一定有理由,可喜欢和爱却没有,所以总是突如其来,让人防不胜防。它甚至能强大到脱离一切而存在,越时间,空间,身份和地位。
至于叶棠,在她还小到不能明白什么是伦常的时候,就先喜欢了叶修庭。就算后来,她知道了这不行,她喜欢谁都行,惟独就不能喜欢叶修庭,可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叶棠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同样是爱,是感情,别人可以光明正大,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被人容不下了?
所以,她这感情究竟是肮脏,还是太纯粹?纯粹到她连血缘,这最起码的一点点附加,都顾不上了。
叶修庭已经被绑在房中几日了。
从他知道叶棠站上了城墙的一刻起,他便被老将军亲手绑在了房里。手脚都被束缚,老将军用的竟然是铁链。
“不是这样的,不是她说的这样-------”
明明他错在先,一开始,他就知晓她心思的啊。她怎么可以将所以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就为了维护他所谓的声名?
可他现,这少将军的声名,他越来越不稀罕了。
他要出去,他要见她。
一想到她一人站到了城墙上,独面天下人唾骂,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可他一身武艺都是老将军教的,他有什么本事老将军自然知道。任凭他手腕上勒出了血,也依旧没能挣脱那几条铁链。
门开了,来的是李知蔓。
李知蔓走到他跟前,同他说了几句话。
“叶棠心思龌龊肮脏,哥哥察觉,深责之,厉斥之。奈何,叶棠廉耻不顾,屡教不改。哥哥顾念手足之情,还是心慈手软了些。以至今日,玷污了哥哥英名。叶棠今日站在此,惟愿盼大家明察,哥哥表里如一,错全在叶棠。”
李知蔓看着叶修庭,快要说不下去,顿了顿,又说,“可,既慕修庭,九死犹未悔。叶棠于此,向天下人谢罪。世上将无叶棠,此事,便就此过了吧。”
最后,李知蔓又说,“我知你惦念她。这便是她于城墙上说过的话了。”
那天,叶棠没看见,下面人群中,站了一女子。身着灰色披风,身形湮没在人群中,正于一个角落里静静抬头看她。
直到那一刻,李知蔓才知道,自己先前的确是不了解叶棠。也是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叶修庭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这个叶棠,与别人,是如此不一样。
她是爱叶修庭不假。可若是换做她李知蔓,怕是无法承受如此压力,也没有如此勇气站上城墙,遭受唾骂还能本心不改。只怕,她连承认自己内心的胆量都没有吧。
可叶棠,她果然什么都不怕啊,正于高墙上将自己的心原原本本剖开给大家看,毫不遮掩。
那一瞬间,甚至连李知蔓都怀疑,他们的感情,就真的有错吗?
叶棠的话句句清晰,一字不漏地落了她的耳中。
“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
平静又坚定的一句话,说起叶修庭的时候,那个女子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可李知蔓却一低头,忍不住眼眶一酸,有些不敢再看她。
人群寂静,本该骂声一片的,可谁也没说话,众人皆抬头凝着那个遥不可及的女子。她的确生得很美,可谁也无法懂她。
李知蔓低头转身,正欲回去,却见叶棠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竟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心一下跟着提了起来,无关叶修庭,她只是单纯有些心疼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姑娘。
好在,有人救了她。那人她也认得,是九王爷。
李知蔓将城墙下所见与叶修庭一说,叶修庭立即挣着铁链,问她,“那叶棠呢!她怎么样了!”
李知蔓吸了吸鼻子,又说,“你放心,她没事,被九王爷带回去了。”
被九王爷带回去了,她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回到九王府,又怎么可能没事。
不行,他得去接她回来。反正,九王爷都知道了,一定也不肯再要她,他正好将她带回来。无论她怎样,他都爱,也都不嫌。
眼见叶修庭不知第几次试图挣开身上的铁链。李知蔓忙说,“你别急,我是来帮你的。”
她说完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又回了来。这回,她手上还拿着他的剑。
剑一出鞘,李知蔓一下又一下砍在栓他的铁链上。
好一会儿,那束缚终于应声断了。
李知蔓笑笑,只说,“好了。”
“郡主恩情,修庭今生怕是还不上了。”
“你知道就行,今生还不上,就下辈子还,下辈子还不上,还有下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