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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少年郎,小姑娘
金师傅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孔明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孔明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金师傅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老人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赵阳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
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孔明,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孔明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赵阳,
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孔明的那枚棋子,也无需自责,因为他孔明早就知道一切了。”
金师傅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孔明,死得这么窝囊。
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塌穿东胜神州,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轻轻握住。
“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愈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来回两趟走过石桥,皆云淡风轻,老人走下石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
“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连奉运而生的吴竞争,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
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
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
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胜神州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
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层楼?
十一十二楼之上,哪怕只加两层楼,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桥无声。
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
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赵阳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少年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
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赵阳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赵阳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小姑娘早就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只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
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金秀帮忙收拾出来的。
青衣少女金秀站在红棉袄小姑娘身边,格外喜庆。
赵阳看着小姑娘,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金姐姐送给我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赵阳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金秀柔声道:“东胜神州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
不过等到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胜神州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赵阳你千万别拒绝啊。”
赵阳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金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
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说。
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位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赵阳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金菇凉你了。”
金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说过了小镇趣闻趣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赵阳老气横秋道:
“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赵阳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
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
“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孔明,孔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孔明,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孔明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孔明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楼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楼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
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
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
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
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
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孔师弟,你以为是?”
孔明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孔明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孔明,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
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
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
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重新由十楼登高进入十一楼的大道契机。”
孔明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
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后手,哪怕赵阳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
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赵阳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赵阳一旦是我选中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孔明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孔明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孔明,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孔明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孔明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孔明,厉色道:“我不信你孔明能赢我!”
孔明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
与之前崔瀺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
举手抬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少年和小姑娘。
红棉袄小姑娘侧着身走路,正在扬起脑袋跟少年问这问那,问东问西。
草鞋少年笑着耐心回答小姑娘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少年就会说不知道。
少年不觉得丢人,小姑娘也不觉得乏味。
孔明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最后他抬起头,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孔明,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孔明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少年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
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
怎么,孔明,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头来坑害那赵阳?”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金城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戚戚相关的关系,孔明,你怎么跟我斗?!”
孔明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楼跌到六楼,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孔明,你失心疯了吧?”
孔明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晃。
画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少年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孔明,“孔明……”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
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瀺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孔明抬起头,望向天井,没有看着惨不忍睹的崔瀺,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五楼跌落成凡夫俗子。
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没有关系,信不信反正由你。
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
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孔明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孔明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
孔明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孔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的南下背影,这位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
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
挺好。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赵阳!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
最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赵阳!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山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