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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杏回到廷尉府,已是入夜时分。
大伙在厅中等她吃饭。田伯替她置了副碗筷,又拿了封信给她,说是汲府送过来的。
赵杏拿了信径自回房。众人见她神色古怪,跟了过去,却被她锁在房外。
略一检查,印泥完整,她很快拆了信。
信是以汲黯的名义送来的,却是张曼倩写的:
汝已阅大理监公文,吾早前已阅之。迄今,唯有一言,请速离开。否则,只怕鱼死网破。
原来,张曼倩也已去过大理监!
现在她该怎么做?本来清晰的目标、前行的脚步,一瞬间突然全部乱了。
张曼倩信中隐晦的话她明白。
若她继续留下来,难免将来不会露出破绽。就像白吟霜案,她对楼兰王妃一时仁慈,险些铸成大祸。
天下皆知,张曼倩昔日与阳成昭信有婚约在身,若她真正的身份被识穿,势必会连累张曼倩。
刘去只要按上一条知情不报之罪,张曼倩就必死无疑。作为汲派骨干,刘去焉会不借此除之而后快?
即便是汲黯也保不了他,除非造反。
可汲黯和张曼倩关系再深厚,也断不可能为了一个师弟便和刘去即刻兵戎相见。
是以,张曼倩几次提出让她离去,一为她性命着想,二是为他在长安的根基。
只是,他为人骄傲,自不屑将这种话说出来。
但一句“鱼死网破”点醒了她。
可她想替阳成家家翻案。
父母、兄长的尸首还在官府手上,又或已投入乱葬岗,她身为人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辱至斯?
她一拳捶在桌上。
哪怕张曼倩骗过她,他待她却并非绝情,她又怎能连累他?
他不爱她,她却爱了他十多年,爱他早已成为她的习惯。
本来路上还庆幸,阳成家抄斩一案非刘去所为便好办多了。
她记得武帝刚执政时爹爹对他有几丝不屑,但对广川惠王刘去却颇为赞赏,又愿有生之年,天下太平,永无战乱,小桥流水,观星赏月。
有着这样愿望的爹爹怎会谋逆?
何况他深爱妻儿,断不会置妻儿至此万劫不复之地。
如今既已确定下旨杀她阳成家的并非刘去,她可以进一步和刘去建立更亲厚的关系,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将真实身份告诉他,求刘去下旨为阳成家家平反……否则,爹娘一生背负逆贼之名,她如何能安!
赵杏狠狠地抓着头发,头疼欲裂。
“公子,霍侯求见。”
折腾得伤口都微微裂开之际,门外传来田伯苍老的声音。
赵杏不觉诧异,这大晚上的,霍光来找她做什么?总不会是观星赏月吧?
她开门相见。
霍侯爷笑吟吟地道:“喝酒去,看星星,看月亮,顺道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赵杏:“你信不信我喷·你一脸鼻血?”
霍光一笑,勾过她的肩膀就往外走。
两个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找了家像样的酒馆,没有包厢,就在大堂里坐了下来,不像刘去、张曼倩那些公子哥那般讲究。
霍光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酒,赵杏闷着头喝了,去讨第二杯的时候,霍光却按住酒壶,“你的伤还没好,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这人真不够意思,说请我喝酒,哪能喝一杯就算了?这酒又要不了你多少钱,再来,满上!”
霍光白了她一眼,“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好歹是当今甲字天冠,还真以为我是请你喝酒来了?再说了,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你是刘去的小宝贝,又伤势未愈,把你喝伤了,他岂不整死我?”
赵杏笑道:“他后宫里的美人多着呢,什么宝贝,我看你醉了才是。”
哪知霍光却哈哈大笑,“我说张安世,你是不是吃醋了?我说你是他的宝贝,可没说是什么宝贝,宝贝臣子也是宝贝,宝贝女人也是宝贝,你这是将自己当后面那种看待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滚。”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刘去的确是看上你了。我便不信,你被他接去休养几天,他没对你……做过什么。”他目透精光,“夏侯十二那家伙在你还是男子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赵杏听得又恼又羞,骂道:“你小子到底醉翁之意在什么?快说,别净拿这些有的没的跟小爷开涮。”
“小爷……”霍光咕咚一声吞了口酒,“我确实是有事而来,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来着。”
“本廷尉跟你很熟吗?你掏心底话要跟我掏?”
霍光挑眉,“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也无法深交,有些人却只见了一面就寄情定意,你和小白不也是这样?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是认识不久,可我怎就不能跟你好了?”
赵杏倒认同这话,朋友之间就该是那样。
她突然想起刘去说过,因为那时在窑洞里遇到了她,所以喜欢上她。她不信。她当时对他还不赖,但她对张曼倩不也很好吗?十多年却终究无法和他修成正果,所以,这理论大概不适用于爱情。
她夺过霍光的酒壶,“你就是一个穷耍武的,说这些也不嫌酸?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光看她一双眼睛乌亮逼人,突然岔开话题,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来参加帝聘,还敢当官审人,加入朝廷斗争?”
赵杏从来都不是厚道人,“侯爷,那你当年为何要背叛若嫣?”
霍光脸色一变,微微冷笑道:“有些秘密你还是不知为好。难道你不知道,这世上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得越快吗?”
赵杏哈哈一笑,也学着他的语气幽幽道:“正是,那么也请允许我保留一个小秘密吧,霍侯,我可不想让你死。”
“有意思,干。”
霍光被她逗笑了,知她不肯说,也不追根究底,给她倒了小半杯酒。
两人相视一笑,痛快地干了。
赵杏一擦嘴巴,“有什么事,说吧。”
“我不知你为何要参加帝聘,但你千辛万苦做这一切,最后还是要有求于夏侯十二,别看汲黯厉害,这天下现在还是被夏侯十二牢牢攥着的。夏侯十二喜欢你,你为何要抗拒?”
赵杏握紧手中酒盏,“霍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光知她听进去了,“今日朝堂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没说一句话夸赞你此前表现。这不符合他亲臣子的作风,他这人不会怠慢任何一个有用的臣子。你们是闹别扭了吧?他在疏远你,和你拉开距离。”
赵杏一怔,想起当日她哭喊的时候刘去的退让,心中复杂,又听得霍光道:“你若能讨他欢喜,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你也帮了石若嫣,不是吗?”
赵杏听到此处,浑身一震。这道理她怎会不明白,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她没有办法去做这种事。可这就像诱惑,经不得人提。她怕自己会心动!
她怔怔地看着霍光,却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石若嫣!她顿时清醒,冷声打断他,“你胡说什么?石若嫣是我朋友,我若和刘去好岂非对不起若嫣?你不能陷我于不义。霍侯,若嫣已嫁人,你不该再妄想得到她!”
霍光看着她,蓦地笑了,冷冷道:“你以为我劝你是为了让石若嫣失宠?”
“难道不是?”
“是,我的确希望她失宠,但你既对我和石若嫣之间的事略知一二,便该知道她心中的男人是谁!”
“可她已经和十二少成亲了。”
“她嫁给夏侯十二不过是为避开我、报复我,你说,以我的身份,普天之下她除了做刘去的女人,她可还有地方可以避开我?难道去给武帝做妃子?”
赵杏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他。
“自古帝王的宠爱都有期限,虽然太师只是代政,但你我都知道他实际上与帝王也没什么分别,至少全天下的女人他可以想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男人,你认为他能给的爱会有多少?会给多久?”
霍光轻轻晃着酒杯,慢条斯理地看着酒液在杯中摇曳,“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够不够?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师今日喜欢你的模样,明天喜欢她的模样。石若嫣之前,夏侯十二最宠夏侯蓉;石若嫣之后,有了个陶望卿;如今又多了个大宛郡主昧初。我的确有私心,希望你以情为饵设局与刘去好,一来方便做你想做之事,二来好让石若嫣清醒,让她知道不能依靠那个男人虚假的宠爱活一辈子,假的就是假的。”
赵杏低头听着,攥紧杯子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翌日早朝,张曼倩和贾政经没有过去,已奔赴临淮郡。谁都知道,刘去派二人同行,是要贾政经牵制张曼倩,至于鹿死谁手,群臣私下议论激烈,早已炸开了锅。
来的路上,赵杏便看到臣子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贾政经”“张曼倩”几字却听得清楚,让她想不知道事态的严重都不行。
早朝的时候,想起和霍光昨晚的谈话,她竟开起小差来,不安地等着退朝,和以前在私塾等先生下课放饭时没两样。她正暗自庆幸还好这里不是学堂,夫子兴提问,便听得刘去问:“张廷尉以为如何?”
眼见众人朝她看来,赵杏顿时傻眼,安抚着惊魂,连忙出列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太师英明,一切自然依太师所言去办。”
“好,既然你也同意,就扣你当月月俸,以儆效尤,本王看以后谁还敢在朝堂上发呆。”
一堂轰然大笑。
桑弘羊幸灾乐祸,恶意提醒道:“太师方才问,‘张廷尉,该不该扣你俸禄’。”
赵杏想起自己以不变应万变的聪明回答,只想找地洞钻进去。
汲黯笑得如妖孽,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她恨恨地扭头,碰上刘据满目杀气,心下郁闷,又转了个方向,却发现石庆似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只是,刘去终于肯搭理她了,总算让她小小欣慰了一下。
霍光不说,她还不知,经他一提,她也隐隐觉得刘去不动声色地和她疏远了。自她从别院回来,他便没再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