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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雪裘被云雅束之高阁。因着年下,来往送礼,人情频繁,又兼着几处庄子送供奉来,每日只是忙忙碌碌,连带着窦弯儿也是脚不沾地。这天她一路疾行像风,云雅从一叠单据中抬起了头,“弯弯,这里毕竟是王府,被那几个老嬷嬷看见,又要嘀咕你走路没样子了。”
窦弯儿红润着脸,只顾喘气,“那是她们自己跑不动路。王……王妃,夫人来了。”
“娘来了?”云雅讶然,手上一松,蘸满了墨汁的笔就在纸上印上一大团的墨迹,“这大雪天的,她怎么来的?”
“好……好像是走来的,”窦弯儿一边收拾笔,一边道:“夫人走的正门,门子又没见过她,来问的时候正好撞上王爷,这会儿夫人已被王爷迎到前厅去了。”
“呀!”云雅急着就要出门。
窦弯儿一边唤她,一边从里面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王妃,有王爷陪着夫人,不用急。”
怎么能不急呢?他这几天都没给过她好脸色,要是对着娘也是如此,到时娘又要担心了。云雅也顾不得两边丫鬟为她打起的伞,脚下飞快直往前走。谁知刚出了月洞门,就见君宜一手执着伞,一手扶着燕夫人微笑而来,像是在说什么家常,听得燕夫人频频点头。云雅愣怔。燕夫人已望见了她,脸上满是慈爱笑容,“傻孩子,有君宜送我进来,你出来做什么?也不打伞。”
云雅这才觉得脸上被几片雪花冰得凉凉的。君宜一头叫人来打伞,一头又向燕夫人道:“我还有点公务要办,就先不能陪娘了。”燕夫人即刻点头道:“公务要紧,你快去吧。我同云雅说几句话就走。”君宜又客气了几句,这才返身走了。燕夫人一边挽住云雅的手,一边道:“君宜真是个好的,半点都没有王爷的架子。”云雅望了望那人背影,神色一黯。对着别人就是笑脸相迎,对着她就是正眼也不瞧,要说不耐烦理她,那为什么对母亲这样客气有礼?真是个怪人!
入得屋内,窦弯儿过来倒茶后便带了人出去。燕夫人望了望室内陈设,点头赞道:“贵而不俗,确实像君宜的手笔。”云雅蹙眉,奈不住性子,“娘,他不过是送了你一段路,哪里值得你说他这也好,那也好了?”燕夫人没听出其中负气意味,只觉得女儿是在逗趣,“他是你的夫君,娘看他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难道你要娘说他哪里都不好么?”
“他就算再好,也不能什么都好。”云雅在母亲面前,露出未嫁时的神气,“况且他好,我就不好么?”
燕夫人笑盈盈道:“娘还总以为你出嫁了就该是个大人了,没想到还这么孩子气。好好,娘说他好,说你更好,这回满意了么?”
云雅很少在燕夫人脸上看到轻快的表情,这时候望见,不由紧盯着道:“不满意。”
“怎么还不满意?”
“不满意娘大雪天的走过来,要是路上滑倒了可怎么是好?”
燕夫人知道她关心自己,抚一抚她简单束起的发髻,“娘做了些糕点,知道你节下忙没工夫过来,所以趁着这几天送来。”
“那也可以让别人送来,或是递个消息过来我遣人来拿。”
“你孙嬷嬷腿脚不好,熙斐和云萱倒是想来,但是我也怕他们路上摔着。再者,我也想看看你和君宜,这么久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你们俩好不好。”
“好的。”云雅急切接口,
燕夫人一怔一笑,“我才刚对君宜说这话时,他也是这么抢着答的,你们俩呀!”
云雅低头垂下眼帘。燕夫人舒心道:“从前我总想着要亲眼见了才放心,今天我是真正放心了。只是你们两个好,那边……”她皱一皱眉,叹了口长气,“听说云嫣在侯府不大好呢。”
云雅听说是她,冷着脸道:“娘去理她们的事做什么?”
“我是不想理,可是你二娘在饭桌上常常念叨,说什么云嫣娘家没人才由着侯府里的人欺负。又说你这个做王妃的姐姐在别府里见到她也不理她,害得人都说你们姐妹不和。”
“那就让他们说去,我们姐妹是不好。”
燕夫人看住她道:“娘知道云嫣同她娘一样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惯了,但是说出去你们总是姐妹,能帮就帮她一回,她在那里是难过,又是妾,又是没有家世,侯夫人也不喜欢她,仲宁对她虽说还算好,但又是不定性的,听说又看上了一个新近入府的舞姬。”
云雅轻嗤以鼻,“我早劝过她这桩婚事不好,可她执迷不悟,这会儿以为我多去看看她,同她在人前多说个几句话,侯府的人就会尊敬她,唐仲宁就又会喜欢她了么?”
“虽不至于如此,可你要是多去走走,人家倒真不敢太过轻慢她,毕竟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给君宜几分薄面。”
云雅沉默。
燕夫人又道:“我那儿还有几样糕点想着明天要送到侯府去,你若是想去,娘和你正好同去。”
云雅抬眸,“就算娘为她做了糕点,也该让二娘去送,怎么要娘你去?”
“你二娘头风又发作了,我看她病得不轻,只好帮她跑这次腿。”
“我看她就是装出来的,哄娘为她跑腿。”
燕夫人眸光一动,摇首道:“天下间为人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你二娘再坏也不会装病不去看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云雅,等你以后自己做了母亲就会懂了。”
云雅脸上一红,想一想,不得已道:“明天我去接娘吧,然后一起过去。”
“好。”燕夫人欣然。云雅又问了问熙斐学业,又问了问老夫人与三夫人。燕夫人说起老夫人,脸上才刚带起的笑意又隐了下去,“你祖母这两天也不太好呢。”
“怎么,病了?”
“不是,是……是为你爹。”
云雅面上一冷,“爹又怎么了?”
“你爹惦记着那剩下的两箱金器,天天闹着你祖母呢。”
云雅听后双眉直竖,“他又赌输了钱?别的呢,别的都输没了?”
燕夫人艰涩点头,“就剩下那两箱金器了。说是外头欠了账,单等着拿出几样去抵了,要是再抵不出,那些人怕是要砍了他的手脚。”
“那让他们去砍好了,反正他的手脚也只会给人添乱。”
“云雅!”燕夫人喝斥一声,浑身发抖,“他是你爹!为人儿女,怎能说这样的话?”
云雅咬牙,“为他欠赌债的事,被人闹上门也不知道几回了,哪次真的给人砍去手脚过?不过是唬唬人,好教你们交钱替他还债罢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刀剑无眼,真要砍下去,你爹怎么办?我们一家人怎么办?”
云雅沉沉道:“娘,你总是想着一家人,可是他去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一家人?要是他不想着,我们为什么要想着?”
燕夫人没想到从她嘴中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起身往外就走。云雅忙拦住道:“娘,你要去哪里?”
“你既然不拿你爹当一家人,那么我这个做娘的也就同你不是一家人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娘,娘……”云雅跪下,晶莹泪水夺眶而出,“我错了,爹是一家人,娘也是。”
燕夫人看着窗外纷飞白雪,只是不吭声。
云雅哭道:“娘,我不是不认爹,只是想着爹要受个教训才好,不然这样个无底洞,拿多少钱去填都不够。”
燕夫人亦落下泪来,“你以为娘不知道?只是出嫁从夫,既为夫妻,我怎能坐视不理,眼看着他去遭罪呢?”云雅看着母亲落泪,心中亦痛亦疚,拉着母亲重又坐下,“祖母若是不肯给,娘也是无法呀。”
燕夫人拭着泪,定一定心绪,“你祖母哪能守得住?当日燕府家财还不是这么一点一点被磨掉的?只是我想着那是你仅剩的聘礼,能不用就不用,最好另筹一笔……”云雅拭去泪,问清所欠数目后,心下有了主意,“娘,别再多想了。我先让人备车送你回去,明天再来接你。”
送走了燕夫人,这下了一天的雪不小反大,扯絮一样飘落不停。云雅回屋后让人打听了一下君宜去处,再到里间拿了样东西就要找布包起来。窦弯儿迟疑着问道:“王妃是要问王爷拿银子去么?”云雅回眸。窦弯儿低头道:“我前几天听娘说了,老爷又输了一大笔,在打王妃最后那两箱聘礼的主意呢。”
云雅滞了手,神色木然,“恐怕那两箱东西迟早要出手的,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窦弯儿忿忿不平,“老爷总要人帮他收拾烂摊子,从前是夫人,如今就是王妃你了。”“那也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爹呢?”云雅将东西包好后就要往外走。窦弯儿听一听外面响动,低声道:“如今王爷是来也不来的,要是王妃再去问他借银子,恐怕……”
恐怕他会更看不起自己吧?云雅无奈道:“眼下唯有这条路了,我还能问谁借去?”窦弯儿声音更低,“王妃忘了?这王府大半的款项都在王妃手里,只要偷偷拿出一笔,到时再设法填上不就是了?”云雅蹙眉不语。窦弯儿又道:“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会知道。”
云雅驻步片刻,终还是往外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他相信我,肯将款项交托给我,我又怎能偷偷拿他的钱去堵自家的窟窿呢?弯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窦弯儿琢磨着点了点头,“王妃说的是,但是……”
“但是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明借了是不是?”
窦弯儿点头。
云雅望一眼风雪,紧了紧手中之物,“先别管他怎么想我了,只要能借的到。”
君宜正在灯下疾书,见了云雅眼也不抬,“娘回去了?”
“是。”
“那篮子糕点我已命人交给厨房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叫人热了送来。”
“多谢王爷。”
君宜不再出声,直到写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手里拿着什么?”
云雅揭开布,露出里面一只做工精巧的素面云金枕,“王爷要的枕头,妾身已经做好了。”
君宜看了看,漠然道:“这么久远的事,我都已经忘了。”
“妾身没有忘,虽然时候是长了点,但是包准王爷枕得舒服。”
君宜看着她递上的枕头,却没有要接的意思,“上一回你说你东西好的时候要了我十两银子,这一次……又要多少?”
云雅心头一跳,“妾身不是要,是借。”
“借和要都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云雅咬紧下唇。
君宜又冷声道:“你在我府里吃穿不愁,这笔银子定是为你那个爹填窟窿的吧?”
“王爷别问妾身要银子做什么,只说借不借?”
“不借!”君宜干脆。
云雅捏紧了枕头,“妾身会想法子归还的。”
“拿什么还?”君宜斜了眼她发白的指尖,“你别是又想绣出些什么拿去卖吧?”
云雅自觉心思全被他看透,越发窝火,“绣出来放着也是放着,若有人能买回去物尽其用,也算是美事一桩。”
“你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怎么能用?带出去只会被人笑话!”
所以她的东西,他一样也不用,一样也没留是不是?反正区区五十两,就当花钱买乐子是不是?“王爷怕人笑话不敢用,不见得所有人都不敢用,妾身……妾身自会去找敢用之人,不劳王爷费心了!”她抱着枕回头就走,刚要跨过门槛,就听君宜道:“回来!”
云雅当做没听见还要再走,吟风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恭敬行礼道:“王妃,请!”
倒退着又被他逼回来,云雅愤然看向君宜,“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我买你的枕头,银货两讫,以后你再要找我买或是借,我都会让吟风打你出去!”
云雅依旧忿忿。
君宜冷漠看她道:“说,要多少?”
良久,枕头送到案上,云雅的声音也同这枕头一样,气鼓鼓的,“一口价,二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