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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如醍醐灌顶一般,之前想不通的一些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就说,我就说啊。谢律苦笑。
区区一个枫叶山庄而已,能有多忙?就算是江湖第一大门派,真能就让你忙到废寝忘食、抽不开一步的地步了?
你明明答应了阿纸要回去,洛京城和云盛州分明离得那么近,你难道就忙到挤不出一天时间去看看他?若真是因为山庄事物繁忙,为什么宁可阿纸挖了你眼睛,你都不曾给他好好解释一番?
过去,谢律一直很是同情唐济,却也默默瞧不起唐济。
因为他心里,免不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对阿纸是真心实意,一会儿又觉得他根本就是个伪君子——什么没时间回去,根本满是借口。
却原来,却原来……
你从一开始,除了身为“枫叶山庄”庄主的身份之外,更是宁王安插在洛京城成王眼皮底下的西南部情报官。
所以,你才会宁可失去一只眼睛,宁可让阿纸心碎,也不愿跟他扯上太多的关系。
……
因为你不想让他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不想让他一身奇门异术,为心怀不轨之人染指。
因为你……知道自己本就身不由己,更保护不了他。
人在江湖,最为难得,便是“自由自在”四字——沉浮于世,无论是自己还是唐济,如今都陷入了逃不出的局。但与自己不同的是,枫叶山庄毕竟是百年名门世家,唐济是自幼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明显比自己懂得审时度势、瞻前顾后。
而自己,还是太嫩了,险些害了阿纸。
谢律默然站在宁王身边,待唐济抬头望见他时,扯起一抹苦笑。
从来没有哪一刻与某人有如此“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心照两宣,个中滋味难以形述。
……
“王爷,找遍了,荀阁主他、他人确实不在行宫里!”
“什么?他、他没说他去了哪里么?跟你们、跟他那些下人都没有说过?那他从影阁带来的那几个人呢?把他们统统叫过来问话!”
“王爷,”下人面有难色:“影阁中人,除历飞影之外,如今统统不知所踪!”
“这、这怎么可能?这行宫外面都是水,他们还能插了翅膀跑了不行?再给我去找!”
“王爷!情况必然有变,请王爷速作决断!”唐济拱手,神情焦灼:“荀阁主遍寻不见踪影,枫叶山庄消息应该无错——这半年来,成王频繁书信荀阁主,阁主怕是早生二心,前日成王秘密由京城返回封地,密探探得阁主已带影阁精锐连夜投奔成王,若主子还不动作,怕是待今日路上积水褪去,云锦行宫便要被宁王府团团包围,到时候再走,为时晚矣!”
“不可能!”宁王目中光华闪过,长袖一摔:“荀长跟了我十几年,绝不可能背叛我!”
“王爷!人心难测,阁主如今不在宫中,亦未向王爷交代行踪,难免叫人生疑!属下知道阁主追随王爷多年感情笃厚,王爷一向信赖阁主,但如今天下,成王掌握着大势,难保阁主他不会想着见风使舵——”
“什么见风使舵!你休要胡说!荀长在我身边多年,忠心于我!便是天下人都背我而去,荀长他也不会!”
“谢将军,”唐济见说不动宁王,转身便拜向谢律:“成王早在七日之前,便由京城秘返。枫叶山庄探得消息,连送了十几只灵鸽,但云锦行宫却不曾收到过一只!枫叶山庄灵鸽过去送信从未有过差池,此事绝非寻常,急需彻查!”
“还有,还有——前夜枫叶山庄莫名走水,灵鸽几乎全被烧死,药阁长老与那放火之人交了手,那人所用招式极似影阁副阁主韦纶!韦副阁主向来只听荀阁主差遣,如今两人又都不在云锦行宫……”
“唐济,你没有真凭实据,若再敢胡说八道,本王、本王……”
“唐少使,疏不间亲,”谢律低声拦开二人:“王爷今儿累了一天了,唐少使从洛京城泅水过来,亦该早些将衣服换了,着了寒气作下病来就不好了。”
……
……
天色已暗,许多日来难得一见又有了明月,轻风微寒。
“昭明,你觉得……荀长他,真会背叛我么?”
“王爷以为呢?”
“他才没那个胆子。”晏殊宁靠着拔步床侧,一脸委屈地抱着一大壶酒:“他又不傻!成王顽劣愚钝那是出了名的。像荀长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会甘于侍奉那种不成体统的主子!昭明,换做你,你又愿意去侍奉那个成王么!”
谢律摇了摇头,关了床边窗子,顺手从醉醺醺的晏殊宁手中夺下酒壶。
“王爷自己都说了,荀阁主跟了王爷十几年,又怎会背叛王爷?所以说,宁王殿下莫要过于忧心,明儿一早便要启程,今儿要早些歇下才是,说不定今晚荀阁主就回来了,到时候,王爷自个儿问罪他便是。”
“呵,”晏殊宁眼神茫然,喃喃笑了几声:“可是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
“我本以为,昭明你亦是绝不会离我而去的,可你始终……还是弃我而去了不是?”
“王爷何必旧事重提?属下这不是回来了么?”
晏殊宁怔了怔,低下头去:“好,不提,不提了。怪我,想来都是怪我。不该提的。”
“谁叫我当初……对你不好。荀长若是真的弃我而去,也都怪我……谁叫当初我许了他,待我成了天子那日,便让他脱去贱籍。明明只要求父皇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我却偏要他等,这么一拖,便足足拖了他十几年。”
“想来他……多少也觉得寒心了吧?”
“对我这种没有半点人情味的主子,觉得寒心也真不奇怪。便是成王他平日里如何荒谬愚蠢,怕却也不会像我一般,对身边至亲之人这么狠心吧。”
“自幼师父教我,帝王心,便要无恻隐。说是前朝千羿王子弑兄杀父,将宠爱的妃子送于塞外和亲,生在帝王家,就要如那般狠得下心才能终成千古一帝。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有……亲友、爱人。”
“我一直以为,那是对的。”
“因而那么多年来,我屡屡把你们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我心里担忧,我害怕,我总想着成王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大夏几百年的江山基业,怎么能交到他手里?若是他真的当上天子,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而我,自以为可以成为千羿帝那般的明君。大夏在我的管制下,必然繁荣昌盛、法度明严,人人循规蹈矩、安居乐业。”
“但……可能就因为我太过急功近利了吧,这些年来功绩越多,父皇就越发防备着我、越发偏心向成王。纵然成王愚钝荒唐,父皇却还由他霸占宫禁、握有兵权;反倒是我,封地兵权被收得一无所有,每日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也就在你走后。昭明,我活了快三十年,直到你走了,才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多年来,过得简直是本末倒置。”
“我想成为帝王,流芳百世。可是,真到了那一刻,若是没有了你、没有了荀长,那样高处不胜寒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来找你了。不是因为你是‘昭明镇远大将军’,只是因为想见你,想把你留在身边,才来找你的。”
“我知道,如今我用一个听雪宫,还强留了一个婴儿做要挟把你缚在我身边着实卑鄙。但我真的、真的别无他法,昭明,我不想你再走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好么?”
……
谢律屏息,他克制着全身的力气,月影之下,终是只轻声道:“属下不会走的,求王爷把昭昭他……放回雪山去吧。”
语调平淡,甚至不似恳求,脸上也波澜不兴。
晏殊宁看不到,他的双膝在打软。只按着旁边的木桌才撑着站在那儿。
身子中的血,一遍一遍地发烫,谢律知道,晏殊宁适才一字一句,乃是前所未有的掏心掏肺。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状,所以真的只差一点点,就几乎也要将心底的话亦和盘托出——
他甚至,都可以看到那副情景——自己跪下去,叩首承诺会为晏殊宁拿下沧澜和沙柳的兵符,带着旧部替他打下江山,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无论如何都会在他身边出生入死,直到看见晏殊宁黄袍加身隆登城头,旌旗当空意气风发的那日。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宁王殿下,您得偿所愿……便放我回云盛州,好不好?
从此一别两宽,再无尘缘。天子高坐明堂,旧属红尘天边。
只因我,想回到那个人身边。
曾经心怀着不世功勋流芳百世、憧憬着眉眼笑靥诗酒年华。可自打离了京,回了雪山,从此心里,就只装得下一个慕容纸而已。
答应了他要一辈子守着他、护着他的。你要的江山,我可以帮你去拿;可你要许我的不负,恕我此生已再无法再收下。
谢律过去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今天。
若是一年之前,晏殊宁这番话,不知该让他多么感动涕零、心花怒放。那时他如何能想到,如今的自己,在这云锦行宫的每一天,在原本心心念念的宁王身边的每一天,却都过得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只觉得,仿佛三魂六魄,一半都没有在自己身上。还在雪山上,还缠他慕容纸身边,以至于眼前听得的看得的,总觉得亦真亦幻。
不知道阿纸他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吃饭。没有了我给他烤小糖饼,没有我给他读故事书,不知道他每日过得会多无聊。
脑中盘桓了无数念头,但是谢律始终,却什么也没说。
不能说。
阿纸疼爱昭昭。若能说动宁王把昭昭送回去,也就够了。
而自己想要回到那人身边,绝不能说。
纵然看似掏心掏肺,但十年了,过去晏殊宁在想些什么,他一概统统猜不透。如今,他仍是不敢猜,亦不想猜。
那个曾经什么都肯傻傻跟晏殊宁说,什么都肯为晏殊宁做的昭明,再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