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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晚香走之后两天,上元灯节热闹非凡,间有舞龙舞狮的班子,东宣街上一排挂着字谜的花灯把整个山坳都照得透亮,少男少女的对歌让人无端钦羡。
这些原本都要与小晚香一同赏玩的,殷瀼一个人便无聊得紧,若晚香在,看到这些好玩的,一定很欢喜。殷瀼笑了笑,便提着灯,站在钱庄门口远远地看了看,便转身上了锁。
钱庄这几天重新开门,生意络绎不绝,反正回去亦是对着一家子心思各异的人,还不若在钱庄将本分做端正。
几天之后,奚夏华的金戒指找到了。原是那戒指落到了柜子缝中,稍一抖动,便把那卡在缝中的戒指抖了出来。望着那失而复得的戒指,奚夏华对于晚香的愧疚便又深了几分,便在奚远年面前多说了晚香的几句好话,希望他能在回去之后,低个头,代自己向晚香道歉。
首阳过,二月伊始,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正当奚夏华笼着袖子在院落中赏雪的时候,永州来人了,夫家宋程亲自来接了夏华。瞧着奚夏华是不想走的,可却毫无办法,宋程一如当年的儒雅之气,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十分讨姑娘喜欢。与奚夏华相比,宋程倒是比十几年前相差不多,想必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亦没有多少烦恼事。
奚夏华走的时候落了眼泪,奚老太太亦是舍不得女儿的。永州路远,若非特殊情况,或许这么一去便又是好些年。
半年后,奚老太太的身子完全恢复了康健,只消一根拐杖,甚至都能走到镇上,去瞧瞧铺子里的生意。只是身子好了之后,奚二爷便又说起了回津门镇的事儿。奚老太太念着那孤儿寡母的独自生活,亦有些不舍,因此给了奚远年许多盘缠,才敢放心地让他回去。只是奚远年这榆木脑袋,硬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仅仅拿了些晚香最喜欢的糕点,轻装便上了路。
槅窗外的日头又斜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这死水一般无趣的生活,对于殷瀼来说早已习惯了。
早在娘家的时候,她便是这般活着。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像晚香一样,想着努力去争取,从父亲那里争取疼爱,去主母那里争取认可。只是年纪越大,她的棱角便越被磨得光滑圆润。这些都没用,再怎么争取都没用。因为许多事情,都是既定的,永远改变不了。
初夏的时候,殷瀼带着谨连归宁殷家。将近一年未踏入殷家大门,她发觉家里的境况竟是江河日下,哥哥殷正翰终日不知进取,甚至还背着主母偷偷与那些狐朋狗友吸大烟,竟有重新走上父亲老路的趋向。
而父亲的身子则越来越差,腾云驾雾的生活把他的精神气都吸光了,本就不算高大宽阔的身子竟只剩了一副佝偻的骨架子,他见着殷瀼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被烟染黑的牙齿,甚至都没有问候一声,便继续躺到了榻上。
而殷瀼的娘亲,殷家的妾室秦氏,抱着殷瀼哭哭啼啼了半天之后,便开始无止尽地向她倒苦水。说的尽是生活中琐碎如芝麻的小事,她是贫贱的小商贩出身,习惯了锱铢必较,心思敏感,胆子又小,在高贵的主母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高声一句,到背后便开始不爽快。这点在殷瀼还在殷家的时候便体现得十分分明,她出嫁后,没有人可以吐苦水了,秦氏憋了这么久,便愈发像个尖酸的怨妇了。
这一切,殷瀼都没有办法去改变,她只是一个庶女,甚至连出嫁,都是为了能够在富甲一方的乡绅奚家讨得令整个家族维系下去的收入,如同一个交易一般,把她卖了。虽然殷家往上三代都是京城中官居三品以上的大臣,只是到了如今,真真只是落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却还端着自己一贯下来的傲慢架子不肯放,像一击即碎的漂亮花瓶。
殷瀼来的时候,带了奚老太太阔绰的馈赠,走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她转头望了望依旧高门朱匾,威风凛凛的殷宅,如今世道动荡,永州城中尽是饿殍浮尸,殷家却还浑然不觉地坐吃山空。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的娘家该多好。如果这些只是不相干的人,该多好。可不是。殷家是她的娘家,因此亦是自己逃脱不开的责任。或许有一天,到了殷家真的维系不了的时候,那些高傲的老爷太太还要靠殷瀼这一个庶女活下去。
想着,殷瀼紧了紧肩上薄薄的斗篷,垂了头,走进马车。
至于晚香,她走后的那些天,殷瀼还会时不时地想她,甚至想着想着还会丢了睡眠,两眼鳏鳏直到天明。只是时间一长,把精力都放在钱庄的打理上,她的思绪便很快被分散了。
殷瀼明白得很,晚香年纪那么小,而且她的世界比自己大多了,她能喜欢的,能铭记的,绝非是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堂嫂。山野旷原,湖泊萋草,或许这时候,在晚香的脑海中,自己便不过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了。
这样想着,殷瀼便终于释然了。有些可惜,却又毫无办法。
又是一年除夕。
这一年,奚远镇回家过年来了,却没有带回奚旭尧。说是在江宁的生意正做到蒸蒸日上,可不能两个管事的都不在,因此便留了奚旭尧在那儿。这话说的奚老太太都不爱听,就算生意上真的走不开,那么至少让她的孙子回家,奚远镇留在江宁才是正道儿。这般让一个好好的媳妇儿无端端在家里空守着,连奚老太太都觉得委屈她了。
只是没辙,人都已经回来了,年都已经迫在眉睫了,总不能一道飞鸽传书把那混小子给喊回来吧?幸好殷瀼是个懂事的,微微一笑,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奚老太太不禁又喜欢了这孙媳妇一分,果真是大家闺秀,知礼知节,不闹腾。
开门鞭炮一响,新桃换了旧符。
正月里的时候,这知礼知节的孙媳妇说想去津门镇看看晚香。奚老太太问她,从前也不见她多说起晚香,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了?这问题,殷瀼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只是一晚上没睡好,巴巴地就想起那个用尽全力给她捏肩捶背的小丫头了吧。
“我只是想看看她,两年没有音讯了,也不知晚香在津门镇过得怎样。”殷瀼站在奚老太太身边,如是说。
奚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晚香丫头乖巧可人,我也是想她的。远年这不明事理的东西,大过年的竟只送来了封拜年信函,还是得见见人才好。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出门得好,进我们奚家这一年多,没少放你出去露面,原本钱庄的账房事宜不该让你直接接手,晚香被绑架那次,也是你瞒着我出去的。回来之后大伙儿高兴,便没跟你计较。可不许再出远门了。”说着,奚老太太便安排了人马,搭了不少年货,车轮子一滚,便前往津门镇去接人。
听到老太太这般安排,殷瀼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候那小丫头的到来。一年了,她长高了罢?还像原先那般俏皮可爱又倔强霸道吗?
此后的两天,竟如此难捱。原本以为能轻松放过的回忆,竟突然又涌入了脑子,殷瀼的生活仿佛一潭沉静的水,一颗石头下去,不过一两圈涟漪荡开。可这涟漪,在隔了这么久之后,竟然又开始泛起波澜。
只是让殷瀼失望的是,去津门镇的马车最终只是空着回来。
赶车的小厮回禀说,奚二夫人在入冬的时候感染了风寒,原本已经减轻下来的肺病,复又严重起来,奚二爷得养家糊口,因此照顾夫人的重担便落到了晚香头上,两个人皆忙得脚不沾地。此前,奚远年耽于面子,便没有在信中明说,这会儿来接人了,才瞒不住了。
听闻这话,奚老太太亦是无奈,二小子总是这样,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儿,总藏着掖着不肯说。奚老太太叹息着,便修书一封,让他们多加注意身体,又塞了不少银两进去,让驿站的小厮送了过去。
而对于冯姨娘而言,家中自然是人越少越好,省得她费心思去计较。自从小晚香走了之后,殷瀼倒是比之前愈发沉默寡言了,只是那日她因奚晚香而爆发的怒气让冯姨娘仍旧心有余悸,她自然不知道殷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只知殷家确实是官宦世家,可惹不得,因而也没有多与殷瀼争夺钱庄。
冯姨娘想着,不过是个会点算账本事的小姑娘,又不及自己圆滑世故,成天温温静静的,连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都不会,定然不会有多大的威胁。这么一来,她倒也放心了。
只是清瑟的婚事,还是没个着落,这点让冯姨娘真是愁得头发一根根地白。
庚帖也被清瑟烧成了灰,再怎么神通广大都变不出来了,虽然她记得清瑟的生辰日期,却忘了具体年份和时辰,缺了这两个,算命亦全然不准。若再这么拖下去,再好的人家都要给抢完了!倒是难不成去做个妾室填房?疯了吧!冯姨娘想着,若真的没辙,便拿了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的小金库去求求胡八婆婆,给清瑟凑个五行齐全、大旺夫婿的八字。
晃晃又是两年过去,初秋乍寒的时候,湘南一带爆发了瘟疫。
按道理讲,瘟疫皆是在夏季炎热闷湿的时节发作,可偏偏从中原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光景。因此,老百姓皆以为这瘟疫已经不过强弩之末,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可偏偏,老天爷不是这么安排的。
是年,湘南瘟疫肆虐,亡者数千人。
湘南永州一带乌烟瘴气,哀鸿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