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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鱼堂。
有些寂寥,风卷着水气打在围栏上,也没能滋润一些。
贺连。
静静一个人来回。
不过是来回。
南杨低头劈着柴。雀薇在一旁收刚刚晾晒好的菜干,看到贺连回来,眼光有些怯怯,或者更多的是内疚。
“师傅。”雀薇走过来。
贺连没有答言,向屋子里去。
一株种在暖水里的盆景茶树有着悠悠的清香,并一朵绿色水仙展开了一个苞,看似比别的同伴开得早一些,实际上是都错过了时节,现在只剩残冬。
“师傅,对不起。”雀薇跪了下来,“是雀薇不好,是雀薇和师姐说了那样的话。雀薇以为,雀薇以为师姐每日嘻嘻哈哈的,很多事情都不着意,这样下去会害了师傅,可是雀薇不知道师姐会……会……”
贺连似乎还是不太想说话,拿起一把竹剪慢慢修剪起茶树枝。
雀薇还想说什么。
“起来吧。”贺连道,“你师姐的打算早就有了,她想做的早就做了,不是因为你。如果怪……要怪师傅,没有早些发现。”
雀薇看着贺连,觉得他的脸色是淡淡薄薄的金,本来伤就没好,自从师姐走后,师傅更是三日都不说话了。雀薇知道,师傅平静正常的生活表象之下是多深的自责和惦念。
“这怎么能怪师傅?师傅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是别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您还去找师姐,又为了师姐的心愿去救辜敬尘和秋蝉,师傅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雀薇着急道。
各自怀着心事……半晌。
“算时间,现在师姐应该已经在半霜客栈了吧?”雀薇说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问。
“今天早上,申屠捎来信,你师姐已经经过眷极堂了。”贺连道。
雀薇脸上都是惊异:“这么快?”
奢极堂——通往洪途的最后一个卡子,不过奢极其实是一个人。奢极待的地方奢极堂就是类似办理身份证的地方,当然对于收魂师来说,是办理暂住证。到了这里,邬铃就算正式进入洪途了。
贺连点头,却不语。
“师傅,你不要太……太担心。”其实雀薇不知道说什么,师姐去了洪途,怎么会让人不担心,没有谁去那儿是让人不担心的。
“你去吧,把这盆茶树给醉湖轩送去。”贺连端起小巧的盆递给雀薇。
“我去吧,师傅。”南杨从而门外进来,带来一阵残冬的冷风。
“也好。”贺连没有多说话,站起来去了卧室。
醉湖轩。
今日客人不算多,因为从十日之前,醉湖轩就开始不再提供免费汤了。
不再提供免费汤因为老板宋塘生生病了。
要说这病,来的得着实蹊跷。之前几乎是毫无征兆,身强力壮的宋塘生磨着磨着刀忽然倒在了桌子旁边,一病不起。据说店里伙计请遍了临安大大小小医馆的大夫,也没人能说出个道道儿。
宋塘生就像死了一样,说死了吧,还有一口气在,可这口气不足以让他醒过来吃饭,张开嘴说话,不过就是活死人一样躺着,喘气。
直到三日前,醉湖轩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很漂亮,虽然年岁不大,但是举手投足端庄妩媚,正是经过严格教导的样子。
小二迎了过来:“这位娘子可是要吃些什么?这个钟点儿,店里还没有开张。”
姑娘嫣然一笑:“小哥不需多言,我乃是你家老板故友,还请带我前去探望。”
小二觉得眼前的姑娘眼熟,又说不出哪里见过,听她这一说更是信以为真是自己老板的故友,忙引着这女子来到宋塘生的卧室。
满室皆是药气,火炉之上正有药汤滚滚而开,苦涩升腾。
“将门窗打开,将这炉子撤了吧。”女子道。
“哎呦,娘子,这可使不得,虽是残冬了,外面可冷得很,我家老板尚在病中,这一开窗敞门的,着了风,岂不是病上加病?”小二忙拦到。
女子一笑:“你们可寻到治病的方子,救命的人了?”
小二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那就听我的吧,兴许你家东家还有得救。”女子一笑,明艳温婉。
小二想了想,在迟疑里撤掉了药炉,着人一顿开窗开门。
一阵寒气袭来……
说来也竟是怪了,不知道是被冻醒了还是连日服药有点效果,这寒气一来,宋塘生竟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吴雅。
“小,小雅?”
“塘生。”吴雅道。
“是!是!你是我的小雅。”宋塘生抖抖嗖嗖地扒着床沿坐了起来。
吴雅靠近,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宋塘生:“是我。”
“可是,你不是被我……”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有淋漓的鲜血滴落。那一晚,是自己杀了吴雅,剥了她的皮肉。皮毛……宋塘生回首来找一直放在自己枕头边的吴雅的兔皮,却怎么也找不到。
“有人偷走了你的皮肉,还用它来迷惑我。”宋塘生一脸懊悔,他想起了那日聘聘来迷惑自己的样子。
“不要找那皮毛了,已经不重要了,我人就在这里不是吗?”吴雅抚着宋塘生因为多日连病憔悴不堪的脸,眼底一片疼惜。
“是,是我的小雅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对不对?会一直陪着我。”抱住吴雅,宋塘生觉得寒冷的风都是温和的。
“是,一直陪着你。”吴雅美目幽深,“你成魔,怎知不是因为杀我而自责太深的缘故?我哪里会舍你而去?我们就这样在一起,由岁月安稳,什么都不求。”吴雅笑容懒懒的,说不出的平和安稳,“答应我塘生,不要再去杀害我族异类,由他们自然生长去吧。这和我们再无关系,他们渡他们的劫难,成他们的仙,我们离开这里。”
“好,我们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宋塘生现在看清楚了,眼前的吴雅就是吴雅,不是变化成吴雅的其他什么妖。
那一夜,他杀了吴雅,他一念成魔!
不过就是一只妖精,自己怎么会爱上一只妖精?自己绝不能爱上一只妖精!他们只是迷惑人的,从来不会付出感情,他们与人爱恋缠绵,不过就是像崇乐坊里的一种妖娘舞姬一般,为的是吸取人的精魄以求修炼成精罢了。而且每每珠胎暗结,致使许多半妖人出生,却因为天赋异禀而被不容于世,十中倒有□□被钉死在无惘天碑之上,只有极少数因为禀赋善极被仙家带走,亦是为奴为婢,永世如此。
自己,是因为空山庇护,所以残喘于人世,却不想不被妖累而被人累,竟是被陈锡斋发现自己的异禀,成为了权贵的刽子手。
宋塘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满脸恐惧,立时就要下床:“小雅,我们快走,陈锡斋若是知道我醒了,他又要逼我杀你了。”
轻按他宽阔的肩膀,吴雅面色不惊:“你放心,他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什么?为什么?他,他,他死了吗?”宋塘生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高兴得虚弱的身体都在抖。
“没有,不过还不如死了,他要去给太后守灵了。因为吃了他的长生丹,太后暴毙,皇上发狠,要陈锡斋解释清楚究竟为何如此。陈锡斋不敢说出与你所做勉强制药之事,只说是太后身体与药性不和。皇上自然不理这一套,却又不能杀他,怕一众悠悠之口将陈锡斋进药和太后之死联系在一起,损了皇家声誉,所以罚了陈锡斋有生之年长居墓穴之中,只为太后扫墓擦地,永不得出。”吴雅道。
“好!太好了!”宋塘生心情畅快得若初春早来。
而春天就真的来了……门外,不过一夜,竟是有隐约绿色恍惚可见。
“小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宋塘生道。
“我本就不是你类,要知道不难吧?”吴雅微笑道。
看不见吴雅的湖蓝之气,低头也看不见自己的混合色彩精气,宋塘生愣在当场。
吴雅了然,“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你这一病,带走了你半妖人的天赋,这样不是更好?”
宋塘生从思量之中猛然惊醒,重重点头!
果然是更好,从此以后自己终于可以不是负有异禀的半妖人了,从此他只有吴雅。
宋塘生因为连日生病,吃了些粥又睡着了,紧紧握着吴雅的手。
“聘聘多谢洛娘子。”聘聘因为脱不开宋塘生的手,只得服身拜了拜。
“想要报恩可是要记对恩公姓名的!”邬铃一笑,指着自己道,“我叫邬铃,是一个收魂师。”
聘聘傻了,看见已经展现真面目的邬铃,虽然没有变化了的洛世奇漂亮,但是别有一番清新态度,修长的眉眼,挺秀的鼻子,饱满湿润的嘴唇,笑起来暖而不媚,看得久了竟是有直透人心的慧力,仿佛让人情愿永远随着她所愿去做任何事一般的心甘。
“邬铃娘子是怎么做到的?陈锡斋身边有护青人。”聘聘想着那个护青人的厉害。
“我只是让陈锡斋倒霉得恰到好处而已,又不是让他死,护青人不管的。做那个什么长生丹……最后一步是需要一滴处子之血,陈锡斋也算费周章,明媒正道地娶了个姑娘来。”邬铃想起这个姑娘长得有两分像秋蝉,就觉得堵心,“我就带着这个姑娘和他玩了一会儿捉迷藏,等到他制成了药去药的时候其实太后已经因为连日心力衰竭崩逝了。我只是用了个小幻象,延缓了一点时间,让大家以为太后是把他的药吃了,然后才去世的。后来……我就该走人走人呗,该找你找你呗。”邬铃笑道。
聘聘在想什么叫心力衰竭,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娘子让我和灵萨姑姑拖住施先生不要杀宋塘生的时候,您就去做了这件事?”聘聘道。
“是啊,但是披着熊皮好热的说。”邬铃为了不让贺连找到他,把自己藏在了向熊大熊二的娘借来的熊皮里,就算贺连索迹也是白花花一大片。
“还有,多谢邬铃娘子教给聘聘怎么装成姐姐的样子,聘聘自己装得不像!上一次就被拆穿了。”聘聘有些脸红。
邬铃神秘一笑:“我还真没有帮上什么忙,我也没见过吴雅啊。”邬铃摊了一下手,笑得尽量善解人意,“是你自己……放下了。”
聘聘不明白。
“其实你形态举止已经很像了,我想……我师父最初对你严格的训练也是为着今天,只是师傅也没有料到会有空山法师辞尘一事……”说起贺连,邬铃有些潸然,深深吸了口气,“只是从前宋塘生是能看到精气的,吴雅和你虽然都是妖,但是精气会有一些差异,所以才会被发现。现在我抽走了他的一魂,他再也认不清妖类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吴雅,妥妥的!”
邬铃回想了一下五天之前贺连去后山疗伤以后,自己跑下来翻找宋塘生三魂七魄时的情形,感觉自己就像在拆除炸弹一样的,是剪开红的?还是剪开蓝的?或者是黑的还是白的。最后邬铃蒙了一个,抽出来之后邬铃高兴坏了!果然真是宋塘生那部分奇异的天赋所在的‘魂’,看来这抽魂术作为收魂一族的特殊本领还真是有独到之处,帅得不要不要的。
“我要走了聘聘,师傅伤重我才能用幻象将他迷惑住,让他以为怀里抱着的是我,不是木梳,但是我怕他忽然看清楚,我可就穿帮了。”邬铃觉得心口疼,她要赶回贺连正在前往东海的怀抱,她想在那怀抱里多待一会儿,不能让木梳占了便宜,“记着啊,一天……那个,不是,两天,两天之后,等宋塘生醒过来,你就将这洗白的魂放回去,他就再不会成魔了。”邬铃长出了一口气。
曾经抱着学习的态度,好吧,就是三八的态度,邬铃问过贺连怎么去除宋塘生的魔性。贺连告诉她,想要去除宋塘生的魔性一要除根,就是洗魂,将宋塘生能识妖的魂抽出来以月沉海的水洗净再送回去。二要愈伤,就是将他成魔的□□揪出来,将这道伤痕愈合,从此以后这人和常人无异。邬铃觉得自己好学,好吧,就是三八的心这次发挥了极大的用处。
离开醉湖轩,邬铃想飞,但是飞不起来,跌跌撞撞也就离地一米来高:“哎呀!我说大师,你等会儿行吗?你等我回去再疼。”邬铃对着自己的胸口都要急死了。
空山,双手合十立于邬铃之前。
邬铃抚着胸口喘了口气:“行吧,现在也就差不明白空山大师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个主角还是个配角了?!谜底揭开,我就可以去洪途半霜扫地擦桌子了,也算‘死得’明白,您说吧。”
空山看着邬铃,平和而善意:“老衲多谢邬铃施主和和贺连施主。您现在觉得胸口疼痛并非老衲的辞尘所为,而是你的洪途之印。施主一心想送秋蝉和辜敬尘圆满,自然会胸口疾痛,最后这件事圆满之时,您恐怕会痛不欲生。”
邬铃转了转眼睛,原来是这样的啊。
“至于老衲镇压秋蝉……”空山竟也在叹息,“不过是因为她腹中半妖之人。”
邬铃又智慧了!眼波流转,忽然一亮,“大师是想保护秋蝉的孩子?就像……就像你保护过宋!塘!生!”
空山呵呵一笑。
第一次见到空山笑,邬铃差点没笑喷了,太可爱了,牙都没了。
“可是为什么啊?您是出家人,不是应该嫉恶如仇与妖界势不两立吗?”邬铃觉得这个台词经典,应该说出来试试。
“妖有其善,仙有其恶,这样的道理很俗,只是我佛家怕也是并不能免于俗,老衲自问修行多年亦是如此啊。还要多谢邬铃姑娘有如此坚定的心性,才能让这两世恩怨有如是完美的结局。”空山双手合十,向邬铃深深一拜。
邬铃也没谦虚,空山说的她表示极度认同,尤其是表扬自己那段儿。
空山一笑:“真是难为邬铃施主了。这世间所谓守正容易,若为情所扰,于亲人误解之中尚能坚定,实属不易啊!空山一直相随施主,见到施主笃定坚守,不急不乱,利用一切可造时势将结局归于极善,可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老衲佩服。”
邬铃向后退了一步:“佩服什么啊?你们都得偿所愿了……我估计……我和我师父基本上这就算是saybyebye了。他那么目下无尘,怎么允许我玩弄这些小把戏还不告诉他?!”着实有点难过,邬铃叹了口气看着天。
空山一笑:“一切自有天定,二位施主尚有漫漫长路要走,其间怕是还有一众痴情之人,凶极之事等待二位,顺其自然就好。”
邬铃想了想,似乎除了这个“顺其自然”,自己确实没什么办法了,就连回去以后撒娇痴缠,也不过离着和聘聘的约定就剩下两天时间了,贺连能原谅自己吗?
邬铃眯着眼睛,叹了口气:“大师,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帮助半妖人?别告诉我什么哪个族类都有善的恶的,你骗小孩儿去吧,我可是收魂师。”
空山一笑点头:“也罢……”
西湖此时竟是开始暖了,风吹在脸上,冬已是后继无力。春天……邬铃想,可能自己就要在洪途过十九岁的生日了,哎……再回来啊,自己都二十七了,法令纹是不是都有了?
慢慢在空中飞行,邬铃想着空山说过的话,觉得大约是东海的花期了。
两百年前,无惘天碑。
有一条雪白银蛇因为看见绑在那里的一个半妖人孩子可怜,不惜以肉身损伤为代价,绞断了锁链,使孩子逃回人界。这孩子从此隐姓埋名,以自身异禀修炼处世,终得佛门收留,法名——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