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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朱允炆突然斜里穿了出来, 正好凑上前去轻轻捏了捏吕氏的袖口。
这个举动由皇太孙做来,显得有些不知规矩了, 但毕竟朱允炆还年幼, 吕氏又并非严苛的性子。她低下头来,摸了摸朱允炆的脑袋, 笑道:“怎么到这边来了?”
朱允炆低声道:“跟着母亲来的。”面上全是孺慕之情。
朱允炆的模样生得极为乖巧,露出这般表情来自然很容易取悦人,但吕氏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她轻拍了一下朱允炆的肩头:“既然来了, 那待会儿便与你父亲一同用些汤吧。”
朱允炆抿了抿唇, 攀住了吕氏的胳膊:“母亲与我来……”
吕氏做派端庄,朱允炆拖拽着她往外走的时候, 她也使不出大劲儿来挣扎, 因为那会令她模样失态。
看着吕氏被朱允炆哄走, 朱标不知为何浅浅松了一口气。
他拔腿再度往前走去。
等走了几步,朱标又猛地顿住,将身边的太监叫住:“待会儿到太子妃那处去,将允炆带过来见他四叔。”
那太监点了点头, 并未多嘴询问。
朱标这才放下了心, 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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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有朱棣在侧的缘故,宫人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的,捧上来的吃食都是上好的,明显和待陆长亭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不过陆长亭也并不在意这些,丝毫不会觉得对方欺他位卑。
毕竟一处有一处的规矩,他一介草民,现在顶多有个秀才身份加身,自然是不能用高规格待遇的,否则便是乱了规矩。
朱标跨进殿来的时候,朱棣正捏了块点心往陆长亭的嘴边塞。
陆长亭猛地打了个激灵,顿时想起了邹筑墨看破他和朱棣的关系那次……陆长亭劈手夺过了朱棣手中的点心,自己扔进了嘴里,一身气质顿时掉了光。周围的宫人都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等朱标走近的时候,陆长亭已经将点心咬到嘴里去了,只是因为块头有些大,一时间还没能完全咽下去。
朱标先与朱棣寒暄了两句,因着与这个弟弟并不十分亲近的缘故,朱标倒是没有过分与朱棣说些什么亲热话,那反倒会惹得人厌烦。朱标的目光很快落到了陆长亭的脸上,然后便见到了陆长亭与之前全然不同的一面。
年少有为这个词模糊了一些,而陆长亭脸颊鼓鼓,费劲儿往下咽着食物,身上的少年感顿时浓了许多。
朱标的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
他在朱家为长,当惯了兄长的角色,因为他早早就对陆长亭有好印象,此时代入到朱棣的部分感情,也并不奇怪。
“先坐。”朱标走到主位上坐下。
陆长亭和朱棣方才跟着落了座。
朱标随即又真的让人取了他的藏书来,一一摆在陆长亭的跟前,陆长亭也不急,他很有耐心地翻动着跟前的书,静静等待着太子妃吕氏出现的时刻。
朱标将他叫到宫中来,自然不是为了好玩儿,必然早早就安排了下去,好让他意外撞见那位太子妃。
陆长亭专注地翻着书,朱棣便闲在了一旁,朱标想了想,侧过身子主动与朱棣交谈了起来,好避免了将这个四弟冷落在旁。实则朱棣心头对朱标有些不快,并不想与朱标说话,但是……谁让他是长兄,谁让他是太子呢?
朱棣掩下眼底微冷的光芒,低声与朱标交谈了起来。
本来各自成年后,感情自然更加疏远,再加之朱棣又远在他方,兄弟二人自然更无话可说了。但朱棣早已不是当年的朱棣,在发觉到朱标有意与自己交谈的时候,他便从善如流地将话题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朱棣毫不避讳地说起北平,说起那些棘手的人和事。虽然他面上并无殷切或为难之色,但却让朱标在他的跟前有了作为大哥的感觉。朱标心下顿时有了别样的情绪,甚至还有意指点起北平的事来。虽然这对于朱棣来说,并非什么苦手到无法解决的事,但朱棣却始终很是认真地听着朱标说话。
朱标除了体弱,性子优柔一些,其它全部都是由名师大儒教出来的,更有洪武帝日日言传身教,再有朝堂事务以供实践……可以说朱标本身是极为优秀的,半点也不逊色。
朱棣将最初的那些冷意和不满统统压到了心底最深处,他专注地听着朱标说话,企图从中学到些什么,甚至是更了解自己的大哥。至于为何要这样去做,其实此时的朱棣还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和规划。
朱标不知道此时对面的人,心底已经埋下了一颗不轨的种子。
就在殿中正热闹的时候,有太监在殿外报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携皇太孙过来了。”
朱标皱了皱眉,温和儒雅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为难之色。
这点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的,免得传入旁人耳中,便成了不懂规矩。
那太监站在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方才小声道:“瞧着太子妃像是带了吃食来,若是凉了……”
朱标点点头,露出了颇为认同的表情:“说的是。”他顿了顿,又道:“都是自家兄弟,她身为皇嫂,前来送些吃食,倒也正好。”言下之意,便是将太子妃的前来解释作了皇嫂对下面弟弟的关照。
这若是说出去,自然也没什么值得人挑剔的。
太监听了朱标的话,立即便转身去迎太子妃吕氏和皇太孙朱允炆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近了,那二人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朱棣没怎么见过吕氏,原本身为弟弟,也不应当如何打量嫂子。但是一想到朱标正是因为吕氏,而找上了陆长亭去做这样一件容易落埋怨的事,他便忍不住目光微冷地看向了吕氏。
他便要瞧瞧,这吕氏生得什么模样,犯下了种种过错,却还能得太子庇佑?
那吕氏还是穿着一身大红夹衣,手边牵着眉目清秀的朱允炆。
朱标正想要挥退宫人,但却突然想到若是殿中不留一个宫人,那岂不是反给人留下话柄?如此犹豫之下,朱标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这时吕氏的目光落到了朱标的身上,她面上展露了笑颜,瞧着竟有些像是新婚的小妻子见到久不归的夫君,于是露出了雀跃欢喜的一面来。这放在端庄持重的吕氏身上,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最令陆长亭觉得怪异的,还是吕氏穿着这身衣袍时,明明也没什么奇怪出彩之处,和她从前打扮并无二样,但是这身大红夹衣却愣是被她重新赋予了别样的味道。
眉目竟是……有些妍丽。
这可不大像是过去的那个吕氏啊。
但若说这样的变化甚大,也并不。这些外表上的变化是细微的,平日绝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但越是细微,才越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什么性情骤变,都不如细水长流、不易让人察觉的变化来得可怕。因为前者尚且可以防备,而后者……也许你许久都难以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
陆长亭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指尖。
这样……可就有些麻烦了啊。
而就在这个时候,吕氏朝着朱标的方向加快了步子。成年人的腿自然要长上许多,她大步迈出的时候,朱允炆那小短腿实在有些跟不上,便在后面跑得有些跌跌撞撞。
但吕氏却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
对于一个视丈夫儿子为天的温柔女子来说,会这样粗心大意,忽略年幼的儿子吗?
看来……吕氏的变化,还当真并非出自朱标的胡言。
这头朱棣也拧起了眉。
他也将这一幕幕印入了眼底。心中更是不快——果然!果然是个烫手的玩意儿!
吕氏对旁人的惊诧和冰冷毫无所觉,她走到朱标的跟前后,方才松开了朱允炆的手。她冲着朱标微微一笑,然后才低头去看儿子,低声道:“允炆还不快与父亲见礼?”
朱允炆看了看朱标,又看了看旁边的陆长亭和朱棣,先是叫了朱标,而后又突然道:“四叔。”“陆哥哥。”
朱棣冷淡地看了朱允炆一眼,对这个侄儿并无多少情谊。而陆长亭则是有些惊诧了,堂堂皇太孙,唤他一声“哥”?且不说辈分乱了的问题,这显然是于礼不合啊!
偏偏朱标和吕氏都对此没什么反应。
朱允炆这时候偏过头来,对着陆长亭笑了笑,小小年纪,笑容里竟像是还带了欣慰的味道。
陆长亭:……
朱允炆该不会是以为,那日他与自己说的话奏了效,于是才再度进了皇宫吧?
吕氏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了:“膳房准备了些食物,汤是妾亲手熬的,太子殿下可要用些?”
陆长亭颇为不厚道地想。
这亲手熬的汤,如今才更可怕呢。
那厢吕氏定定地看着朱标。朱标原本听她说话的时候,还暗暗拧眉,但此时不自觉地与吕氏的目光对上,朱标便又骤地心软了。
吕氏的目光真真当得起“温柔如水”四个字。
她的眼眸好看极了,轻而易举地便让朱标回忆起了过往时光,朱标心底愈加地柔软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那宫女手中捧着汤。
朱标笑了笑,自己伸手盛了汤:“你亲手熬的汤最是好喝不过……但日后还是莫要如此操劳了。”
吕氏面上笑意盈盈,没有丝毫变化,没有应和,也没有拒绝。
陆长亭看着这一幕,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既然朱标已然疑心吕氏,怎么还能神色自如地盛起吕氏的汤。
朱棣倒是更清楚朱标的性子,他隐约能猜到朱标可能会立即将汤送入口中。但朱棣却什么都没说。
朱标搅动着碗里的汤,待它凉了凉,便舀了一些起来往嘴边送去。
宫人们对此见怪不怪。
太子妃贤惠,常亲手为朱标烹煮食物,正有些似马皇后的性子。正是因为如此,太子妃的地位很是稳固,洪武帝都对这个儿媳赞赏有加。而马皇后逝世前,言语间也透着对这位太子妃的深深满意。
所以太子妃做了食物来,太子立即吃下,有何不妥之处?
旁人见了还要嫉妒地道一声恩爱呢!
这厢宫人们还做着日后他们主子也传出个“鹣鲽情深”美好传说的白日梦,而那厢陆长亭已经忍不住低声叫道:“太子殿下。”
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去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之前那样焦灼的朱标,怎么到了这时候,反倒是比谁都平静,仿佛没事儿人一样了。
朱标当然听见了陆长亭的声音。
吕氏这才跟着朱标一同朝陆长亭的方向看来,吕氏目光依旧温和,看不出半点责怪陆长亭打断朱标喝汤的情绪。
陆长亭不畏不惧,甚至还淡淡一笑,道:“殿下恕罪,长亭只是见到不解之处,忍不住出声求助于殿下。”
朱标笑了笑,道:“待会儿与我说说吧。”说罢,他竟是低头继续喝汤去了。
陆长亭:……
得亏他向来演技高超,方能维持住面上表情不变。
朱标当然不蠢笨,他不相信朱标会不懂他刻意出声提醒的意思,但朱标偏偏没有回应……那就只能说明,朱标最终还是选择了,我知道可能有危险,但我还是要喝汤。
陆长亭暗自磨了磨牙。这是怎一个作死了得!
他是难以理解朱标的心思。
身为太子,就算是再喜欢的食物,也决不能贪多。朱标喝了一小碗后,便将碗递给了身边的宫女。
吕氏面上笑容更深,甚至她还微微歪了歪脑袋,就这样笑看着朱标,这番模样隐约带出了些少女感。当然,吕氏年纪本来就不算大,正值美好年华,这般模样当然更令人心动怜惜。只是往日她太过自持,反倒削弱了身上的美好。
朱标对上吕氏这张面孔,竟觉得心底一阵舒畅。他……方才这样,是没做错的。
朱标肯定地想。
吕氏慢悠悠地转动着目光,扫过了陆长亭和朱棣。
而陆长亭很快又发觉到了吕氏身上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吕氏实在太过温婉了,目光都是分外柔和的。按理来说,这样的目光应当是让人见之便心生好感的,但陆长亭却愣是没能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当他再仔细去观察的时候,终于发现吕氏的温柔之下,其实隐藏着深深的疏离,甚至是冷漠。
之前他同朱樉一同回到应天的时候,吕氏哪怕厌恶朱樉,却也与他们说了话,更别说吕氏跟朱棣并无龃龉,为何会直接无视朱棣,连一句话也不说呢?
再结合方才对朱允炆的表现……
陆长亭觉得对于现在的吕氏来说,怕是眼底就只能放下一个朱标了。除却朱标之外,别的一切都不再被吕氏看在眼中,包括……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这还能说不奇怪吗?当然不能。
陆长亭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上次在应天时,他是极为欣赏这位太子妃的,哪里能想到才几年过去,太子妃竟然便变成了这般模样。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不希望太子妃出事的。而因为朱标的担忧和为难,让太子妃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从这方面来说,陆长亭也是不希望太子妃出事的。
偏偏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过去。
吕氏并没有在殿中久留,毕竟还有别的人在,不能和太子独处,这似乎让她失去了留下来的兴致。
吕氏一走,一些宫人也跟着她走了出去,殿中顿时便显得空荡了不少。
朱允炆原本也是想要留下的,但朱标却不希望这些事被儿子听见,于是毫不留情地派人将他带走了。
待人们都走个干净,朱标这时也顺利驱走了宫人们。
他迫不及待地问:“长亭,究竟……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你可能瞧出来?”
陆长亭低声道:“首先可以确认一点,太子的感觉并未出错,太子妃身上的确有异,她的性情变了。并非变得冷酷,铁石心肠。而是……”
“而是什么?”朱标再度迫不及待地抢了话。并非变得冷酷……这当然是最好的!但若并非是冷酷,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驱使她做出种种冷漠的反应呢?
陆长亭抿了抿唇。
其实解释分析太子妃的心理都有些尴尬。颇有种窥破人家夫妻之事的尴尬感。
不过尴尬也只是一瞬的,毕竟陆长亭做风水师太久了,他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难以启齿。
陆长亭清冷的声音再度在宽阔的空间里响起,甚至还隐隐带了点回音:“太子妃只是因为什么变故,从而导致她的眼中只能看进一个太子您,别的她都看不到眼里去。皇太孙摔倒她不管,只是因为她根本注意不到皇太孙。那宫女被打死她不管,也只是因为这在她的眼中是不需要被关注的事……就好比方才,您可有注意到?太子妃的眼中也仍旧只有您一人。四哥在此,太子妃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初初听时,朱标的面色还微微泛红,但是越往后听,朱标就越是忍不住脸色发白。
这根本不是什么夫妻间的情.趣,因为细细思量起来,竟是叫人惊心。
身为太子妃,将来……且不说这个。
单就她现在的身份,也绝不能如此!
“那、那该如何?”朱标急急地问。他与太子妃的感情不错,若非如此,也不会向洪武帝瞒下吕氏的种种行为,掩下了其中危险。
陆长亭摇了摇头,面上淡定得出奇。
他见多了朱标这般表现的客人,只与众不同的是,跟前的“客人”乃是大明帝国的皇太子。
朱标触及到陆长亭面上冷静淡然的神色,心底顿时也得到了抚慰,情绪不自觉地跟着平静了下来。他忍不住抓紧了身旁的茶杯,低声道:“你……不必急,你慢慢说。”这话与其说是说给陆长亭听的,倒不如说更多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身为太子,怎能如此乱了阵脚?
陆长亭点点头,当然不会过分客气,他也就真的慢慢说了。
“是否源自风水的影响,有可能。”
“可能?”朱标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还得观太子妃的住处才知道,除此外,甚至还要再次瞧一瞧东宫。但这种可能性实际是很小的。”
“为何如此说?”朱标却仿佛认定了是风水的影响。
“太子曾经深受其苦,皇上必然无比挂心此事,又怎么能轻易再被人钻了空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汇聚于皇宫了,洪武帝何等宠爱长子朱标?有了前面的例子,后面自然是更为小心。若当真是风水上又出了问题……
那陆长亭实在想说一句。
钦天监啊,你究竟有多少草包!
朱标的面色有些难看,他不得不承认,陆长亭说的不错。这种可能性很小……
“那……那若不是风水……还会是什么?”在政事上能干的朱标此时却露出了些微的茫然之色。
“还有可能是因为早年环境给太子妃留下了不好的情绪,或者说阴影,我们可以将它比作一颗种子,然后随着年纪渐长,身边环境变幻,身边的人变换,太子妃再次受到影响,不好的情绪得到助长,于是这颗种子最后成为了参天大树。这棵树屏蔽了人心底的其它感知和情绪,只留下太子妃最为之执念的。于是她的表现便和从前有了差别。”
简而言之,就是说,可能是抑郁导致的情绪变化,让吕氏潜意识里将朱标当做了唯一的可依靠的大树,所以从此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朱标,因为别的人只会让她感觉到危险和不确定,所以她便直接漠视了。
陆长亭觉得尤其那些生长在古代的女子,是最容易抑郁的吧。
“还有呢?”
还有就是人格分裂。陆长亭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也许是太子妃遭受了什么伤害,于是她的心底便渐渐滋生了自我保护的情绪,而这些自我保护的情绪,最终形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人。”这个人格更极端,更激烈,所以她只愿意盯着朱标,而漠视其他所有人。
总不至于……是鬼上身吧……虽然,也许这种人格分裂,在别人看来就是鬼上身了,而抑郁在别人看来也就是疯了。
陆长亭低声道:“若是前者,太子妃会表现出对生活没有期待,觉得生死都可以置于身外,情绪少有高昂的时候。若是后者,她会有自言自语的时候。”
刚才吕氏表现得太过正常,两种都不太能瞧出来,只能指望朱标平日里的观察了。
此时朱标摇了摇头:“没有,她都不曾有过。”朱标说罢,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太能听懂陆长亭描述的二者有何分别,但他知道这些症状便和癔症疯病一般,堂堂皇明太子妃,如何……如何能是个得了癔症疯病的女子呢?
幸而……幸而都不是。
陆长亭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紧张。
若是这些问题,那么便与他没了干系,交给别人来处理便是了,他就不用再继续掺和下去了。偏偏,这些都被否定了……
可他不得不说,若是这些的话,那么此事怕是再难有挽回的地步,而若是风水之故,至少还有可挽回的余地。毕竟风水有迹可循,有法可解。
而抑郁症和人格分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开解的,而是要长期的心理治疗,以及辅助药物治疗。这些都不可能做到,太子妃便只有……死这一道了。
“还有便是……中了什么巫蛊,降头……”陆长亭无奈地道:“应该……应该也不是。若是巫蛊加身的人,会日渐衰弱。太子妃不对劲的时日已经不短了,但却面色红润,看不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是巫蛊了。而中降头,也有个明显的征兆,那便是人的上眼白会有一道竖线,灰色为符术,黑色为降头术。”
朱标从前哪里听过什么降头术,此时听得浑身发冷。
吕氏柔美的面孔频频从他脑海中闪过,勉强抚慰住了他那颗越发冰凉的心。
“所以……如此一排除,倒是风水的可能性最大了。”
陆长亭没说话,照他看来,什么可能性都不大。他低声道:“太子可请过太医为太子妃瞧一瞧?许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呢?”
朱标叹气道:“昨日我已经请太医瞧过了……没结果,瞧上去一切都好。”
陆长亭只能再次叹一声。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标这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认下这是风水之故啊!
朱标马上又道:“若是长亭方便,明日我便带长亭再在东宫中走一走……”此时在朱标的眼中,陆长亭已然比钦天监要值得信任百倍了。
朱棣始终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插嘴说一句话。
在他看来,太子妃是死是活,都与他的长亭无关。那太子妃既然有了过错,朱标却还为这样的人,拉着他的长亭下水……朱棣心中更加泛起了冷意。
此时朱标迫不及待想要带陆长亭去看东宫的举止,更令朱棣不喜。
但朱标哪里会顾忌到朱棣的心思呢?
想着洪武帝的生辰就快到了,陆长亭便应下了明日的东宫之行。当然,太子妃的居所也是要去走一走的,只是朱标没有挂在嘴上,陆长亭却不会忘记这一点。
朱标揉了揉疲累的眼角,让人送着他们出去了。
陆长亭和朱棣步履不紧不慢地跨出了宫殿。
陆长亭缓缓松了一口气,他有些想要去握一握朱棣的手,但是又碍于还在宫中行走,最后只能强行忍下了。
陆长亭对情绪极度敏感,尤其是朱棣的情绪。还没走出那宫殿,他便感受到朱棣的极度不悦了。朱标与他说的话越多,朱棣就越是不悦。他当然知道这并非出自吃醋,而是因为在朱棣看来,他就是这样无力的、眼睁睁的,看着朱标拉着陆长亭去做一件高风险的事。
这种滋味儿肯定糟透了。
所以他才想要安慰朱棣,起码可以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两人面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冷淡,只是一人因为心头不快,一人则是因为忍着牵手的欲.望。
因为两人平日也常这样表现,旁的人倒是没觉得诧异。
等出了皇宫,燕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外头了。赶车的是程二。两人一上了马车,自然就没了什么顾忌。反正程二是极为信得过的。
陆长亭想也不想就一把握住了朱棣的手,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四哥。”
朱棣的情绪骤然被拉了回来,他转头看了看陆长亭,低声道:“怎么了?”冰冷的味道消失了个干净,他拿出了自己此刻最大的耐心和温柔。
陆长亭心底软了软,低声道:“四哥莫要生气。”这句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生谁的气,生什么气?
不必多说,朱棣已然知道他的意思。朱棣紧闭着唇没有说话。他当然是生气的,气朱标的过分,更气自己的本事不够。
这时候的朱棣哪里知道,日后的胜利者正是他自己呢?
陆长亭看了看朱棣面上的情绪,发觉到他的情绪还有些不稳,于是伸手悄悄勾了勾朱棣的小拇指,甚至还像是不经意间一样,磨蹭过了朱棣的腿。过于暧昧的动作在朱棣身上点了一把火,于是效果奇佳地让朱棣再没有了生气的机会。
朱棣将陆长亭用力揽在怀中,陆长亭觉得自己的胳膊都有一点点疼,但是想到这样的姿势也算是一种极好的发泄方式,便干脆放弃了挣扎,就这样任由朱棣将自己狠狠扣在他的怀中。
而这个动作过后,朱棣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别的动作也没有。陆长亭只是从他下.身某个部位的变化,才感觉出来了他此时并不是呆滞的。
车厢里静寂极了,一时间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朱棣方才贴着陆长亭的脖颈道:“长亭与太子说,太子妃的眼中只有他一人?因而才对旁人漠视?”
陆长亭点头。
“不是巫蛊,也不是降头?”
陆长亭犹豫了一下:“我对这两样并无多少研究,但应该不是的。”
朱棣似乎在他耳边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还带着些惋惜的味道。
陆长亭当时便愣住了,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四哥?”他以为自己方才听见的都是错觉。
朱棣这才又道:“可惜了……若世上真有这样的法子……”
“真有,如何?”陆长亭有些想不明白朱棣此时话中的意思。不过朱棣这会儿没了方才的不悦,就已经很好了。
朱棣贴得更近,嘴唇几乎碰到了陆长亭的耳垂。陆长亭身上敏感地微颤了一下,随后就听朱棣压低声音,带着迷醉人的音色,还带着一点儿不怀好意的味道:“若是真有,我便恨不得让长亭变得眼中只有我一人,待旁人都视若无物才好。”
陆长亭万万没想到他口中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陆长亭以为自己会肉麻到不行,但现实却是,他的耳垂泛起了红,心跳加快,甚至四肢都有种如同过电般的酥麻感。陆长亭颇为无奈,难道他骨子里还是个受虐狂不成?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方才朱棣展现出的强烈的庞大的占有欲,的确会点起人的肾上腺素。
陆长亭不自觉地掐住了朱棣的手背。
而朱棣的目光紧紧盯着陆长亭白皙中泛着红的耳垂,眼底渐渐浮现了些迷醉的味道。哪怕只是瞧着长亭的耳垂,他竟也有种“情.色”的味道……于是朱棣不受控制地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
陆长亭忍不住再度颤了颤。
他很快想到了外头还有个程二,外面还围着太监、侍卫……于是陆长亭一把推开了朱棣,朱棣毫无防备,就这样被他推开了。
陆长亭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容易从擦枪走火发展到大战一炮的,待会儿下马车那还能看?
朱棣被推开之后,明显露出了没被小白兔填饱的大尾巴狼的不满……
陆长亭这时候突然接回了上一个话题,道:“若是我变成了那样,那我也离死不远了。”生活中从来就不是只有“爱情”,若是他眼中只剩下了朱棣,那还了得?且不说他自己会想死,周围的种种因素加身,他也总会死的。
朱棣被惊了一跳,忙抬手轻抚过陆长亭的头顶,低声道:“四哥胡说的,莫要与四哥计较。”
陆长亭浅浅松了一口气。看来朱棣也不会与他计较,他让他欲.求不满的事了。
车厢内重归于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陆长亭才低声问:“明日四哥还和我一同进宫吗?”
朱棣皱了皱眉:“不了,明日……明日你也推了。”
陆长亭一怔:“为何?”
朱棣冷声道:“虽说太子之请,无人可拒,但你却不必那般鞍前马后为他操劳。明日随我去见白莲教的人。”
陆长亭想了想,也就点头了。的确……小人物不能反抗大人物,但却可以让大人物知道,小人物也并非挥之即来的人。
待回到燕王府后,二人都没再提起马车上的话,他们早早洗漱过后,便分屋睡了。
燕王府人心不齐,朱棣如今想要维护住陆长亭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自然不愿在应天轻易暴露了他同长亭的关系。
……
月上中天。
年纪不大的宫女被驱出了院子,昔日与她同住的姐妹在里头奚落她。
“她都被赶到小厨房去劈柴烧火了,怎的还有脸来与我们同住?”
“正是正是,我听总管说,她可是得罪了王爷,我们可不愿再沾上她,惹得一身骚!”
“诶,这是她的鞋没拿走呢……”
“给她扔出去罢……”
那宫女咬住了唇,泪眼盈盈。是……是她做错了吗?
可、可她们不都素来如此吗?
宫女在院外蹲下,想要回想从前在宫中的生活,但是此时细细一想,竟是有些想不起了……好半晌,她才隐约记起当年宫中姑姑说的话。
“我们是奴是婢,生死都是皇家的,皇家的主子便是我们伺候一辈子、效忠一辈子的对象。若是哪日得了好的去处,也莫要得意过头,便忘了自己的原形……”
·
翌日,天亮起。
陆长亭难得一个人睡,他睡得竟是有些不大安稳。他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衣裳。朱棣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一般,竟也是早早就醒了。
两人用了早饭。
随后便听人报,太子的人来了。
这方话音刚落下,又听人报,皇上派人来了!
这后者自然更非比寻常,那前来报信的奴仆脚快得仿佛要飞起来了一般。
朱棣亲自起身迎了人。
朱棣正要替陆长亭拒了太子那边,却见洪武帝派来的公公笑道:“这位可是陆公子?”不待陆长亭回答,那太监随后又道:“皇上要召见陆公子,说是许久未见了。”
陆长亭微微惊愕,他对老朱家可没什么作用了吧?洪武帝怎么会召见他?
其实那太监传完话也有些惊讶。这陆长亭从前是有点本事,但那也只能算是微末本事,如何值得皇上召见呢?
太子这边的人,燕王府的人……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他们都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当然,若是猜透了那还了得?所以那太监没有再多想,只是在陆长亭的跟前将自己的言行放得更为尊敬有礼了。
有了洪武帝的话,太子那边派来的人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陆长亭整饬一番后,便跟着朱棣一块儿上了马车。
只是马车并非往皇宫去,陆长亭忍不住问:“这是……这是往刑部去?”毕竟白莲教的人犯似乎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朱棣摇头:“是诏狱。”
陆长亭小心地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勉强从这条路上找出了一点熟悉感来。看来的确是往诏狱去的。也是,白莲教的事何等重要,动用诏狱也并不奇怪。
很快,马车就停住了。
朱棣和陆长亭先后下了马车,随后陆长亭便一眼瞥见了旁边灰扑扑的马车。
那马车虽然看上去极为不起眼,但是陆长亭却觉得那说不好便是洪武帝的座驾。
朱棣趁着旁人没注意的时候,暗暗捏了一把陆长亭的手,道:“走吧。”
陆长亭点头,跟着一块儿走了进去。
熟悉的一条道,倒是没刚进来的时候那样惊奇了。陆长亭波澜不惊地走过诏狱的小道,然后抵达了关押白莲教人犯的地方。紧接着,陆长亭还听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放我……放我出去……”那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了,但却能让陆长亭清晰分辨出来,那是杨清的声音。
陆长亭微微挑眉:“他倒是有骨气。”这么久都没来求过他。
朱棣却是冷冷一笑:“哪里来的什么骨气?早在我们从北平出发之后,他便已经熬不住了,还想要拜托送饭的士兵来求你。只是我的亲兵向来憎恶白莲教的人,哪里会传达他的话?还是他闹得多了,最后我才知道了。”
“啊。”陆长亭倒是不怎么惊讶,“原来也就只能逞一逞嘴上之能了。”
朱棣轻笑一声:“正是。”
陆长亭别的话倒是没多说,因为他不知道洪武帝此时在何处,说了不该说的话便不好了。
倒是朱棣无所顾忌,他推了推陆长亭的背,低声道:“可要去瞧瞧杨清?”
“走吧,去瞧瞧。”陆长亭还真有些好奇,那世人皆醉我独醒,一味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杨清,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们拐过了弯儿,眼前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这时,陆长亭才听朱棣道:“父皇怕是要有一会儿才会过来。”
陆长亭点点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栅栏。
里头正是杨清。
杨清隐约瞥见了一个人影,但他因为过分的饥渴劳累,视线极度的模糊,所以他并未能看清那里站着的是陆长亭。他只隐隐知道,周围的人似乎都很尊敬那中间拱卫着的人。于是杨清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栅栏上:“放我出去!救我,救救我……我是北平的廪生啊!我是秀才啊!你们、你们怎能如此对我?”
陆长亭正要开口说话,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了:“秀才?”这道声音里暗含着威严,同时还暗含着些许的苍老。
还能有谁?
洪武帝!
陆长亭马上闭紧了嘴。
朱棣转身行礼,陆长亭也紧紧跟随行礼。洪武帝摆了摆手:“老四,长亭不必多礼。”口吻倒是一如既往的慈和。当然,陆长亭若是不知道洪武帝其人何等可怖,他怕是也只会觉得跟前的人只是个慈和的老人。
里头杨清并未听清外面行礼的声音,但他听清了那“老人”问他“是秀才?”,又对旁人说“不必多礼”。这人是有地位的!
杨清当即觉得来了救星,他嘶声叫道:“是,我是秀才!我将来是要做进士的!是那陆长亭,燕王府的陆长亭,他同燕王一起坑害我……”
洪武帝面色怪异地笑了笑:“秀才?陆长亭和燕王坑害你?”
杨清还未听出洪武帝话中不对劲的地方,他继续频频点头:“是、是……就是他们,请大人明察!”
陆长亭干脆闭了嘴,好整以暇地和朱棣站在一处,等着杨清继续说话,哦不,或者应当说是继续作死。
“你可知道我是谁?”洪武帝大约是许久没见过蠢得这样清新、这样脱俗的人了,所以还难得问了杨清这样一句话。
杨清怔怔地问:“谁、谁?”
洪武帝当然不会再亲自开口了,他身边的太监厉声斥责道:“好大胆的秀才!睁开你的狗眼瞧清楚,天子至尊于此处,你竟敢放出这些狂言,污蔑燕王!”
杨清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皇皇皇皇、皇上?”那一刻,慌乱,畏惧,害怕……全部纠结在一处,最后却都消散了,反而涌起了莫大的喜悦。
平常人,谁能见皇上呢?他却见到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机遇吗?他不要什么燕王了,他要……求皇上放了他!
杨清跪地叩头,先晕乎乎地行了个大礼,然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无辜被燕王捉拿……
“学生是无辜的啊,学生连犯了何错都不知晓……燕王、燕王怎能如此待学生?圣上英明,请圣上还学生一个清白啊!”
陆长亭嘴角微抽,还是没插话。
听这话,杨清离把自己作死,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此时洪武帝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他冷声道:“何错?无辜?哼!”这一声冷哼挟裹着威严气势。
杨清双腿发软,脑子里因为情绪起落太大而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洪武帝斥道:“你父亲乃是白莲教反贼,这便是错处!何来无辜之说?好一个秀才!若是让你这等人真进了朝廷,那还了得?”洪武帝原本还没这般气愤,但听杨清亲口承认自己是秀才之后,洪武帝心中的怒火便层层攀升了。
秀才,乃是为国家朝廷输送人才的群体啊!
白莲教却能混入其中,若是真进了朝廷,那岂不是巨大的危害?洪武帝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秀才,不知道是否已经有人混入,但此时杨清出现在了他的跟前,自然便承担了洪武帝最大的怒火。
杨清呆坐在那里,面上神情呆滞,喉中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他……
他爹是白莲教的人?
他爹毁了他的大好前途?
一股巨大的怨恨席卷了杨清,他恨到极致,竟是一头栽倒了下去。
有锦衣卫打开门走了进去。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陆长亭便听锦衣卫道:“皇上,没气儿了。”
陆长亭一怔,这杨清……这么脆弱?就这样生生将自己气死了?
朱棣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面上神色不动。
没想到对象这么禁受不住他的怒火,洪武帝微微平息了一下情绪,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了陆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