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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雨水连绵,下起来似乎就没完没了,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地上,在坑洼的地方凝积成水渍。刚露新叶的树枝在雨底下盛放,葱青的绿,上头沾染着水珠,如凝露,又似晶莹的玉粒。
窗棂外头,淅淅沥沥的点子落了一夜,次日天大明时才消停下来。浓重的铅云散了开,东方透出几丝金色的霞光,普照向大地,大胤宫在日光的笼罩下显得愈加华光璀璨,熠熠生辉。
辰时刚过,宁毓便领着几个宫女进了寝殿要伺候沉锦梳洗。然而立在床帐子后头喊了好几声儿,里头的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几人心下奇怪,因牵了床帐往内看,只见宁国公主正蒙头大睡,气息均匀,看来正沉沉好眠。
宁毓见状有些好笑,挨着床沿坐下来便去拍她,口里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起了。殿下?殿下?”
又连着叫了几遍,锦被下的人终于咕哝着应了一声,似乎很是疲乏,她翻了个身面朝里,皱紧了眉头嗡哝道:“姑姑,昨儿下了整晚的雨,我没睡醒呢。”
听她这么说,宁毓面上的神情有些为难,思来想去了好半晌终于妥协,颇无可奈何的口吻:“好吧,那容殿下再睡两刻钟。”
她说完这话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几个丫头因各自端着东西退了出去。
好容易落了个清净,沉锦裹了裹褥子重新合了眼。昨儿夜里她确实没睡好,一合眼便开始做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颇有几分荒诞,然而具体如何却记不清了。
将将闭上眸子,看到的居然是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隔得远,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周遭的景物有些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一处大院子,有她最喜欢的石榴树,一颗颗硕大的石榴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也有白兰花,似乎是秋令天。那模糊的人影站在石榴树下朝她招手,看那模样是在喊她过去。
她混混沌沌的,不知怎么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方才隔得远了还没感觉,近了才发现这人身量颇高。她有些惊叹,个儿真高,自己站在他身前,须仰着脖子才能看见他的下巴。
他兀自牵了她的手,指着头顶上的石榴说:“你喜欢吃石榴么?”
他握她的手,她似乎并不反感,只是点点头,“喜欢。”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怎么,她知道他在笑,他又道,“那我摘给你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她搭话,径自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大大的石榴递给她。
她心头很欢喜,接过来正要说谢谢,那人却低下了头来,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她大惊失色,手里的石榴也落在了地上——居然是慕容弋!
她失声大叫着梦中醒过来,宁毓吓坏了,连忙从外间跑进来,“公主怎么了?”见她一头的大汗心中便了然几分,抚了抚她的发安慰道:“公主做恶梦了?”
沉锦渐渐平静下来,心中不免感到惊讶——好端端的,怎么会梦见慕容弋呢?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好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宁毓答她,“辰时一刻了,公主起了么?”
她点头,宁毓因唤了令些个丫头进殿来,伺候她洗漱梳妆。
用完早膳已经是辰时正了,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当初从大梁带来的话本子倒是派上了用场。沉锦随手从红底黑面珐琅箱里取出一本,往紫檀椅上一坐便动手翻起来。
翻了几页后大概有了个了解,这话本讲的是一个白面书生赶考途中偶遇狐仙,两人牵扯出如何如何的纠缠。沉锦看得津津有味,小情小爱的东西,写在话本里头却变得格外生动,能引人无限神往。可看着看着却发现了不对头,这里头描绘了诸多书生狐仙行欢的情景,字里行间格外细腻。
大梁是一个注重文化的国度,民风开化,是以坊间流传着诸多春宫图春宫书。然而开化也只在民间,沉锦是正统的皇后嫡出金枝玉叶,哪里见识过这等稀奇事。
好奇多过羞臊,她红着小脸一行一行往下读,正看得兴起,外头却传来个尖锐的公鸭嗓儿,说道:“君上驾到。”
她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神情颇为惊慌。手中的话本子骤然成了烫手的山芋,她四下张望了一番,脚步声愈发地近,她心头如擂鼓,慌乱之中只好将那话本往阔袖里头藏,将将放置妥当,那人已经步态佯佯地进来了。
沉锦吸一口气,对掖起双手给他行礼,“参见君上。”
他低低嗯了声,虚握着她的左臂微微一扶,她一面言谢一面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他还穿着朝服,连冕旒都摘下,再估摸时辰,暗自猜他是是将将下朝。他靠得近,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然而他又很快地退开了,径自绕过她在檀木椅上落座。
沉锦转过头去面向他站定,头垂得低低的,凝脂般的双颊飞着两朵未褪的红云,像是桃花点雪。她容貌艳丽,素净的一张脸,不施脂粉也是闭月之姿,当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抬眼觑她,微挑了眉,缓声道:“公主热么?”
她被问得一愣,抬起头来看他,不明就里地摇摇头,“君上怎么这样问?”
珠旒掩去他的目光,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那张微抿的薄唇,那张薄唇微启,漠然道:“你脸很红。”
这话勾动起一些记忆来,譬如话本里书生同狐仙的天雷同地火,这么一想双颊不由更红了。沉锦心头万分窘迫,只好干笑着打哈哈,道:“方才还不觉得,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热呢。”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抬起右手扇了扇。
正扇着,一本墨蓝皮子的书忽地从那粉白撒金的阔袖里头甩了出来,“啪”一声响落在了当今圣上跟前。
她惊住了,反应过来后便连忙弯腰去捡,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从她眼皮子底下将那话本子拾了起来握在手中。他看了眼书皮,微挑了眉,手指微动便翻阅起来。
“……”她心中羞愤欲死,甚至生出了以头抢地的念头,脑袋几乎能埋进胸口去。
整个宫室之内静悄悄的,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每一声听在沉锦耳朵里都像是催命的符咒,她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巴不得一头厥过去,偏偏这时候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完了,完了,这回没脸做人了,看春宫书教他逮个现形,这可怎么办?解释么?这有什么可解释的,白底黑字印得清清楚楚,还容得她抵赖不成?
她这头急躁不已,那头的慕容弋合起书页抬起了头,唇畔携着抹意味深远的笑容,意态闲闲道:“古人有云: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公主之情怀,恐怕王羲之在世也要望尘莫及了。”
她心中哀羞,哪里还想同他多说一句话,只是死咬着下唇低垂着头,定定望着绣花履一言不发。
可今上还没有收势的打算,他朝她的阔袖一哂,温声道:“公主将这卷书藏于袖中,可见爱不释手?”
一忍再忍终究不是她的本性,沉锦觉得他有些过分,不是寡言么?不是不善言谈么?嘲弄起她来一句接一句的。她气闷,也顾不上周全礼数了,抬起头来朝他瞪过去,反唇道:“方才我见君上端摩了好一阵儿,似乎也颇感兴趣么。我那箱子里还有好几百册,若是君上也喜欢,我即刻便命人送些去太宸宫。”
他没料到她会如此理直气壮,眼中的笑意敛下去,声音也冷硬几分,“朕不过同公主玩笑,公主倒这样当真?”
这副神态最让她畏惧,这人一个眼神便能教人不安。她果真被恫吓住了,纵使心中千万个不情愿,仍旧闷闷地垂下头去敛裙给他欠身,“方才我言行无状,君上恕罪。”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竟然这样轻易地便朝他低头了,真是……唉。
到底是个不足十七的丫头,又自幼尊养在深宫,金尊玉贵地长大,也难怪还保留着摆脱不得的孩子气。慕容弋那厢沉默了良久,忽然低声道:“明日是你十七的生辰,你心中有什么打算么?”
沉锦猛地抬起头看他,神色很是不可置信:“君上怎知我生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同她半分瓜葛也不曾有过的人,居然会对她的生辰了解得这样清楚,也无怪乎她这样惊讶。
然而慕容弋并且正面答复她,他只是漠然同她对望,眉宇间没有半分的异常,清清坦荡,“你觉得奇怪么?”他复又淡淡一笑,“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个。”
奇异的,他没有自称朕,她愈发地诧异了,脱口而出道:“还有什么?”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手件上的繁复刻花,目光透过窗棂投射出去,落在院中的一棵参天老树上,翻过隆冬,枯落的叶又呈现出新绿姿态。泠风拂过,枝叶于喁。他眼底有莫测的意态,沉吟道,“还有……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