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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楼,隔着重重隔隔的人与景,他还是一眼便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站得挺直,不卑不亢,如芝兰玉树,卓然临风。
郑远静早瞥见了那个不愿跪下的男子,心中冷笑,自命清高?以卵击石!
她今日特意盛装陪同宋临为斗宝大会开幕。一是受了南春所托,提携一下她的小妹妹。二便要是让徐遇仙好好瞧瞧,怎样的人才配站在宋临身侧。
皇上令众人平身,礼部尚书在高台上读着斗宝大会的贺辞。
郑天青似乎看到父亲也在高台之上,心中既雀跃又紧张,想来他们会是第一批投票者。
方才跪地,她便下定决心,凭自己的实力取胜,不依靠旁的门路。
诚然,若是透过师父,得到皇上的赞赏。
那么胜利对她来说,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但如此一来,却失了初心,自己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便没有意义。
从皇上进苑至贺辞结束,统共只用了半个时辰。
斗宝大会在辰时正式拉开了帷幕,因了圣上在,辰时之内,永乐苑不对外开放。
整苑的作品,皇上居然饶有兴致的一个个看过来。
人虽然还没到水中五殿,但根据安排,皇上出了妙风楼会先往东走,绕湖一周,最后才会再到这里。
郑天青更不疾不徐,闲庭信步,逗鱼赏花。
她拿眼一扫,这五殿之中,除了波音殿是正殿,其余四殿皆是各地宝会的精英。
擅长南式花丝的成都府在听涛殿,擅长银饰贵阳与南宁府在唱晚阁,刚刚被归入版图的西京在流光殿,是郑天青最为期待一观的,西京西临西夏,北接大辽,工艺风格难免不受其影响,许多的造型与款式更是中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特,使人好奇。
她看着穿胡服的工匠进了对面的流光阁,只差没跟着进去,涨涨见识,见见世面。
徐遇仙扫了她一眼,示意她乖乖去春晓殿里呆着。
她会意后点点头,往回去。
迈进殿中,各个铺位都已经准备停当,一幅随时候驾的模样。
金岳祥早已进了殿内,环顾四周,脸色不善。除了流光溢彩阁和浮光跃金,各个店铺都或掌柜或名匠参与评委。
他直接略过雅贤集与博古阁的菜棚,因为冯可道、郝寻芳不会争这三个席位。
他们做古玩生意的,想必比拼之处便是字画,在这里不过是摆些惯常的古瓷,金器做个样子,凑个京城珠宝七绝的数,无需放在眼中。
他真正的对手是:美玉阁、玉阙珠宫、玲珑斋、流光溢彩阁这五家。
五中取三,美玉阁与玉阙珠宫皆是以玉相争,定然得二中选一,与他不关。
而余下的都是京城金艺的翘楚,自家与玲珑斋、流光溢彩阁必得斗个你死我活。
他开始暗暗思忖,流光溢彩阁虽不出评委,但郑天青是徐遇仙的得意门生,他怎么会不偏向于她,自己情势颇是危急,得早做准备。
据手下所报,郑天青与江南玉刚刚来看过自家浮光跃金的宝贝。
那两人相视一眼,一语不发。
不知是打的什么鬼主意,但那两人会一同出现,也同样令金岳祥担忧。
据传江南玉与郑天青原本水火不容,而刚刚看着却有说有笑,和谐熟稔,这便不妙。
若是两人沆瀣一气,联手算计,自己定然没有胜算。
金岳祥打算先刺探下军情,趁着无人先往江南玉处去。
见了那凤冠,登时惊住,心下一沉,承认自家的香炉确实无可相比。
他怀着一丝希冀,往最南去,到了郑天青的位置。
那人还在殿外乱晃,倒是省了寒暄与猜疑。
仅仅照了一眼,金岳祥便彻底断了得胜的念想。
越往细处观,越深有体会:那郑天青的“望湖楼下水如天”更胜一筹。
若说江南玉用瑰丽的翠羽与金丝结合,用生命的绚丽锻造凤冠的华丽。
那郑天青简直就是将珠宝与现实相合,勾勒了一池幻境。
且不说,苏澈的望湖楼与苏轼的望湖楼皆是天下文人所向。
单单凭着几句诗,一幅景,便造了一个天地,这开天辟地的小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深蓝的棚子罩着一池碧水,水天相映,外头日光一洒,融了埋在屋檐的红宝石之华光,缕缕钻入金丝织的瓦片,照进望湖楼,金光闪耀,楼身的珠玉被流光划过,华中带柔。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文人的华气便像这珠玉,自有一股子刚柔并济,泰然风雅。
瓦头所嵌的海蓝宝,如水珠挂檐,滴滴点点,分毫毕现。
水光之中,荷花更显娇艳,朵朵绽放,清雅鲜嫩,活了视线。
碧玉作水,端的是青幽活现,映着一片蓝天,只差雨落湖面。
水面之上,一只小船在丛中浮现,近前看,竟是一对璧人在船中相恋。
再凑近些,那船中的小人由毕发丝更细的金丝编成,鎏金的面,花丝的骨,虚实相接,分外和谐。
金岳祥虽不是手艺人,但因了精巧的金工,船中两人的情谊,他全然领会。
男子温和,女子娇羞,男子喝茶,女子赏花,情愫暗生,无边风月。
金岳祥被引得失了神,情不自禁揣度两人情归何处。
一阵清风过,檐角晶铃浮动,叮叮当当,响的剔透。
金岳祥回了神,直起身,不禁暗暗赞叹。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工匠将自己的心境,情意都溶进了作品。造了这样的一个天地,带着观者入境,流连忘返,简直巧夺天工,神乎其技。
他暗着脸往回走,正见郑天青回来,垂下了头,只叹生不逢时,甘拜下风。
院子里忽然阵阵骚动,郑天青以为圣上驾临,忙着站到彩棚一旁。
见是徐遇仙和萧云晚带着众评委入殿。
郑天青松了口气,复又挺直脊背。
真正的斗宝,此刻便开始了。
六位评委没什么顺序,各自在不同的铺子前走动,观察。
郝寻芳先到了郑天青这儿,一眼便瞄到了画,他看了眼郑天青再看作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瞅的她直发毛。
突然,他开口道:“郑掌柜从何处得的此画?”
郑天青回:“友人所赠。”
他轻笑一声,看着她,道:“即使如此,便代我向苏公子问好,以画换画,当真妙极。”
郑天青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若他日,两位修成正果。”郝掌柜眉毛微挑,“还要请郝某去凑个热闹。”
郑天青的脸“唰”地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就在她面红耳赤之际,郝寻芳已经飘飘悠悠去了别处。
郑天青红着脸,看见徐遇仙过来。
他一眼瞥见她颈上的项链,眼中带笑,道:“苏澈这小子手真快,才做好没几天,就送给你了?”
郑天青低声道:“昨日刚给的,还要多谢师父。”
徐遇仙摆摆手,道:“好说好说,这小子聪明,用条链子,一石二鸟,把咱俩都收服了。”
郑天青眼中一亮,道:“谢师父成全。”
徐遇仙拍她脑门儿道:“你倒会顺杆儿爬,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精。”
两人说笑之间,听得殿外一声:“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满屋子人皆一顿,可不是最后才到此处,怎的现在便来了?
想这皇上的行踪便不该被众人掌握罢,随即缓过神来行礼。
宋临一脚踏进殿里,朗声道:“众位无需多礼。”
“谢皇上。”众人答。
瞩目之中,只见皇上直奔郑天青处去,停住脚步,开口:“徐先生,别来无恙。”
若说昨晚,唐碧海没头没脑抛下一句师父与皇上有交情的话,郑天青并没太上心。
但此刻,见皇上如此关切的与徐遇仙说话,郑天青也不禁信了几分。
徐遇仙回:“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好。”
这时,郑远静拖着宫裙迤逦而来,立在皇上身边,冲着徐遇仙娇媚一笑,道:“徐先生,好久不见。”
郑天青看得出师父此刻脊背僵直,但他依旧恭敬有礼回:“见过贵妃。”
魏灵通此时站在一旁,道:“皇上,这便是京城宝会的所有宝贝,您可要瞧瞧?”
宋临一颔首,直接跨到郑天青处,看了一会儿,又俯身上前细看,后,浑厚声起:“望湖楼下水如天,有意思。”
得了皇上称赞,郑天青低头谢恩,宋临又问:“这船中之人可有考据?”
郑天青暗道:天子眼睛果然毒。
她毕恭毕敬回:“有。”
宋临低声一笑,小声在她耳边道:“你做此物可是为了示意朕点错了鸳鸯?”
郑天青浑身一抖,但想到皇上是附耳低声之问,便是没有迁怒于她,低声回:“并非如此,实乃情之所至。”
宋临哈哈一笑,正声道:“好一个情之所至。”
他瞟了一眼徐遇仙,道:“此物妙极。”
说完,便踱到别处。
他一转身,郑天青浑身一卸,用手扶住桌面,撑住身体。
郑远静跟着宋临走,朝她一笑,净令郑天青浑身发毛。
见皇上停至江南玉案前,声音低沉许多,问:“此物用了多少只翠鸟?”
江南玉低声回:“一千多只。”
宋临声音更沉道:“那这凤冠便是染了这一千多只翠鸟的血。”
江南玉咬着嘴唇,不敢抬头。
郑远静过去,道:“皇上,这事物虽损了千只翠鸟,但着实华丽,臣妾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凤冠,若只为了翠鸟,却绝了一项手艺岂不可惜。”
宋临眉头微皱,道:“贵妃欲意为何?”
“臣妾实在喜欢的紧,想向皇上讨了这凤冠作赏。”她眼中含情,“臣妾身陷苗地之事便一直稀罕此物,可惜皇上有好德之心,不忍伤了生灵,险些绝了此物。不如每年限补翠鸟,制此物,也算给匠人们一个机缘。”
大庭广众之下,宋临舒了眉头,道:“此事再议,你若喜欢这凤冠,斗宝结束后,便赏了你。”
说完,便继续往下走。
宋临观过了全殿之物,魏灵通拿着红笺过来准备让他投签。
宋临摆摆手,道:“不必了,不如徐先生同我到殿外,我直接告诉他便可。”
徐遇仙过去,两人一同出了殿门,那一行人便呼呼啦啦全跟了出去。
郑天青拿了凳子坐下,好一会儿,才喘匀气。
转头看江南玉,也是此时脸上的血色才缓回来。
***
一连三日,郑天青皆在殿中。
期间苏澈,父母,苏纯和不少朋友熟客皆过来为她捧场。
第三日申时过半,斗宝结束。
众人集到波音殿前,等着宣布赴敦煌的名单。
徐遇仙第一个出来,京城宝会的众人皆聚精会神。
郑天青一手摸着莲坠,一手拉着彩月,静静等结果。
徐遇仙手中擎着张红榜,道:“兹今日,宣美玉阁秦远扬,玲珑斋江南玉,流光溢彩阁郑天青,代表京城宝会赴敦煌,参加万国集会。毕。”
郑天青长舒了一口气,喜得热泪盈眶与彩月相拥而泣。
她随着那两人上台,从徐遇仙手中接过命符,含泪谢师恩。
事毕,便徐遇仙让她可直接离开。
明月指挥着众人收拾打点,郑天青带着彩月直奔流光溢彩阁。
因明月来时还带了个口信:有人在铺中等她。
郑天青匆匆赶回铺子,最近由于斗宝,铺子关的早,此时大门已闭,空无一人。
她一推门就看见,那人站在厅中等她,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尽风流。
郑天青脚下似腾着春风,飞一般的奔至他面前。
他伸手一抱,拥她入怀。
她从袖中拿出命符给他看,眼中泪未干。
苏澈伸手轻轻抹了她眼中的泪,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定能达成所愿。”
郑天青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越靠越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双唇只差毫厘。
门突然被推开,郑远琛笑着叫:“天青!快……”话音还没落,却见自己女儿与苏澈搂在一起。登时怒火直冲到脑门儿,心中愤慨。
郑天青回过头,一见父亲,脸色煞白,赶忙撤回身子,与苏澈保持距离。
但已晚了。
只听得郑远琛气急攻心,一声怒吼:“孽障!你不光违背圣旨,还如此不受妇道,我郑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