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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细细,露落满院。
纵然繁花朝露皆不过是红尘幻影,可是身在红尘,谁又逃得过一个情字?
花树下三个人,三般心思,三种神情。
楚岳涵黛眉轻蹙,走上前几步拉着他的衣袖,“师兄,之前我奉太后娘娘之命,陪在殿下身边,本是情非得已,和王殿下谦谦君子,也不曾有任何逾礼的举动,所以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脸一阵发烫,连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误会,好不好?”
江越全身轻轻一颤,半晌面上浮出一丝浅笑,转过头柔声道:“我知道涵儿不会说谎话,她说谎话的时候才不会紧张!”说罢抬手点她的鼻尖。
两人柔情款款握着手相视而笑,和王不觉颇感失落,待他们缱绻了好一阵忽然开口道:“江公子,我知道涵儿心里喜欢的人是你,可我必须告诉你,我也喜欢她,喜欢到根本无法自控,所以就算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横刀夺爱!”
楚岳涵蓦然抬眸,完全没想到这般温文儒雅的和王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三人皆怔住。
碧桃花影后,莲芯带着几名蕊珠宫宫娥匆匆赶来,也不顾三人此刻的尴尬处境,上前拉住和王的手臂道:“小王爷,太后娘娘那里出了急事,要你赶快过去一趟!”又斜睨江楚二人,“楚大人也在,要你们二位也跟着来!”
大清早究竟出了什么急事?
三人甚感疑惑,莲芯却不肯解释。
蕊珠宫碧棠院,清风卷着花瓣织成一层闪着黄光的透明风墙,太后洛槿萱正站在风墙外,痴痴看着花树下放着的一张古琴,那古琴上还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和一枝艳雅的海棠花,恍似刚从枝头折下的一般。
清风鼓荡,琴弦自响,奏的却是一首菩提梵曲。
“是真灵结界!”楚岳涵暗吃一惊,拉住和王手臂,示意他不要再上前去。
和王仔细瞧了瞧,不觉皱眉道:“这张不是皇爷爷的山河琴么,怎会在这里?”
洛槿萱幽幽道:“不错,这正是你皇爷爷生前最爱的山河琴,二十年前已随他归葬鄢陵!还有那颗水含珠,是你珠儿姑姑自小便戴在身上的饰物,二十二年前也已陪她长埋黄土之中!昨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你皇爷爷和你皇姑姑……”语毕眼眸轻闭,几颗泪珠坠落尘土之中。
梦里是二十年前,他的灵柩在鸡鸣寺停留的最后一晚。
洛槿萱一身素衣守在灵堂,到了夜半,原本寂寥无声的菩提院落里突然响起一阵清泠的琴音。
推门走出去,清风浩荡,树影斑驳,一身素锦白袍的萧城璧正坐在花树下抚琴。
空灵无尘的琴曲,恍似将红尘往事一一诉尽,却听不出一丝哀伤的味道。
他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棠儿,再为我舞上一曲,可好?”
洛槿萱颔首,素手轻摇,罗带曳着漫天流花翩翩起舞。
他弦歌温柔,恰似当年在洛阳初见时的模样。
此生,此世,最初和最终,他在自己心里从不曾改变过。
多希望这一切永远都不要停止,她可以一直听着他的琴声为他起舞。
明月在花影间悄移,不知他的琴声何时止住,她的舞却还不肯停。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抬手抚着她的脸颊,半晌悠悠道:“棠儿,我自去了,你莫要伤心,这一世负你良多,我等你来世再聚!”
双额相触,洛瑾萱闭目颔首,泪珠倾落。
再睁开眼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茫然四顾,夜寒如水,只余树下的河山琴无风自鸣,如梦似幻。
半壶纱,月阑珊。青莲台下,菩提琴音,相思与君别!
仰头,止住泪水。
结界之外,洛瑾萱忽然抬手在明黄的光墙上轻轻一碰,登时光墙崩裂,烟花飘零,连古琴上的海棠也片片飞碎。
河山琴和水含珠近在眼前,她却不敢上前去碰触,掩面转身回宫。
和王本不忍惹她伤心,可此事太过怪异,禁不住问道:“皇祖母,孙儿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鄢陵和皇姑姑的坟墓都已遭窃?”
“倘若是鄢陵遭窃,早已朝野震动,皇城之中怎还会如此风平浪静?”楚玄浓眉一轩,沉声道:“敢问太后娘娘,昨晚梦中可有看到珠儿公主?”
洛瑾萱以手抚额坐在榻上摇头道:“没有!只是城璧去后,我又做了一场梦,梦里云烟飘渺,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模模糊糊又看见云烟深处生着一株茂盛的紫丁香花树,枝头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却正是珠儿自小佩戴的水含珠。然后就听到珠儿的声音,听见她哭着喊着叫‘父皇’,后来城璧就出现了,他抱着珠儿,但是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好像……好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话音甫落,忽听楚岳涵惊声道:“丁香树,兰烟岛——”
和王不解,“你是说皇祖母梦见的地方是兰烟岛?”
楚岳涵看着父亲,见他向自己微一点头,恍似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心底一沉,缓缓解释道:“若我猜测不错,珠儿公主的水含珠和先帝陛下的山河琴皆不是在陵墓中失窃,而是在陪葬之前已被别有用心的人盗走。凡人死之后,生魂不会即可散去,多半会附着在生前喜爱的饰物上面,所以那颗水含珠上原是附着珠儿公主的魂魄。那人盗取水含珠之后,就将公主的魂魄禁锢在兰烟岛中,后来又盗取了先帝陛下的山河琴。而先帝陛下爱女情深,驾崩之后,魂魄会自然而然感知到女儿所在,就去寻她……”
“此事听起来也太过离奇了些!”和王摇头皱眉道:“我不明白,皇爷爷和皇姑姑都去了近二十年,为何会有人要困住他们的魂魄?”
“和王殿下可听说过长生天?”楚岳涵幽幽道:“大部分修真术士都有一个近乎荒谬的目标,就是可以长生不死,而在人间最接近仙界的地方,会有一片仙脉灵源,谓之‘长生天’!修真术士要想找到长生天的所在,并不十分困难,难的是这世上能够打开长生天之门的只有真龙天子的龙魂,这就是他们为何要困住先帝陛下龙魂的原因!”
修真术法,和王一窍不通,喃喃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居心叵测,害我皇爷爷和我皇姑姑?”
洛瑾萱叹息一声,抬手将一片玉牒递给和王,“你要的答案,在这上面!”
和王将玉牒翻过来,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红字,“风灵儿——”不由失声道:“是她么,当年害死我姑姑的灵妃风氏之女?”
洛瑾萱满脸痛楚之色,叹息一声缓缓道:“当年灵妃死后,她的师兄紫阳真人带着那女孩儿逃出皇宫,从此后销声匿迹。直到十七年前,你三皇叔送了一封信于我,说在川蜀之地遇到了当年的那个女孩,她好像已修炼了一身邪术,要我多加小心。后来过了没多久,你三皇叔就失踪了,至今音讯全无。”
洛瑾萱所指之人,乃是萧城璧与朱淑妃所生之皇三子萧景澜,萧城璧去世前将他封为吴王。与两位哥哥不同,这位吴王爷自小便是个武学奇才,且深恶朝政,十八岁以后便挂冠离宫,一直云游天下,甚少回建康来。
而关于他的去向,和王早已知晓是失踪,现在看来,只怕与那个风灵儿有些关联,思虑片刻又问道:“既然这个风灵儿早已得到皇爷爷的龙魂,为何不去打开长生天之门,反而过了这么多年跑来知会我们?”
楚岳涵眸色微变,蹙眉道:“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操纵不了先帝陛下的龙魂,而凡人的魂魄在世间久留,日渐消耗,到最后便会离散无形……她是等不了,必须想别的办法来打开长生天之门,就是借魂!”
和王愈加听不明白,“借谁的魂?”
楚岳涵凝着他,良久缓缓道:“那个风灵儿定是料到若将先帝魂魄即将离散的消息告诉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定然心如刀绞,会想方设法去解救先帝龙魂,而这世上何人与先帝血脉相连?又是何人最似先帝?”
***
日落黄昏,海棠花树下,洛瑾萱抱着山河琴贴在自己脸上,泪珠涟涟,轻声道:“城璧,你曾说此生负我良多,要我等你来世再聚,可若你神魂离散,我便是死了又到何处去寻你?”
暮年的她依旧这么美,娴静的好似一幅画。
而他尚羁留在人间的魂魄是否能听到她的哭声?
花影廊下,楚岳涵黛眉频蹙,不觉道:“先帝陛下和太后娘娘,他们究竟爱彼此有多深?这世上还有没有像他们这般至死不灭的感情?”
江越转头凝着她,却不言语。
稍时,只见和王步到花树下,缓缓道:“皇祖母,孙儿此去,定然会保皇爷爷龙魂不散,你不要太难过,在建康等着我们的消息就是了!”
洛瑾萱满脸泪水,拉着他的手,“琰儿,皇祖母本不愿你涉险,你此去,若是救不了你皇爷爷,也不必勉强……一定要保全自身,一切以江山大业为重——”
此去前路凶险不可料,连楚玄也说胜算可能在五成以下,只是却不曾这般对洛瑾萱明说,和王点头,安慰道:“皇祖母放心,孙儿自有分寸!”
楚玄凝眉睨了和王一眼,又道:“和王殿下可以为先帝之替,守护这张山河琴,若太后娘娘想要将珠儿公主的魂魄一并救回,怕还需从皇族之中挑选一位公主守护水含珠才好!”
提起爱女,洛瑾萱心间一窒,急道:“以楚大人之言,皇族中的公主哪一个能为珠儿之替?”
楚玄稍一思虑,“十七公主温柔貌美,与珠儿公主性情最相似,该是最合适的一个!”
楚岳涵暗吃一惊,不由上前道:“月柔柔弱单纯,若令她做珠儿的魂替,怕是要派人好好保护她才更为妥当,不如让白统领随行,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白颍川乃白承之之子,此番接珠儿魂魄归来,由他随行自然再合适不过。
半个时辰后,月柔和白颍川也相继来到蕊珠宫。
洛瑾萱将水含珠佩戴在月柔身上,又看着白颍川,思起白承之和珠儿之间的凄绝苦恋,登时心如刀绞,垂泪道:“我只恐自己死后无法见到城璧之魂,而承之去了这么多年,他又能到哪里去找珠儿呢?”
水含珠荧荧闪灼,白颍川低眉,察觉手中的含光宝剑在鞘中一阵震荡。
不经意间,和王目光越过宫墙,喃喃道:“从这个方向看,蕊珠宫与玉螺宫隔的似乎不是很远!”转头看向楚岳涵,“你说昨晚上潜入玉螺宫那几个人是否就是给皇祖母送信之人?”
若非如此,在这皇宫大内,谁又能无声无息将山河琴和水含珠送到蕊珠宫里来?
楚岳涵又蹙起了眉尖,思虑道:“这番推断倒也颇合清理,只是若沈飞白等人真的是风灵儿的爪牙,此行我们须加倍小心才是!”
“世外兰烟,本已暗藏许多幻术玄阵,而仙脉灵源长生天更是玄之又玄,此次京师司天台势必倾巢而出——”白颍川走近江越,犹疑道:“其实当年我父亲对术法一道也略有涉猎,我自小也曾习过一些,子越,看来这次,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楚岳涵眨了眨眼,垂下头去,她自然知晓江越与白颍川乃是生死兄弟,有时候关系好的令她也嫉妒。
为了遮掩失态,遂跑去拉住月柔的手道:“你们两个只管并肩作战,我保护月柔就好!”
“你要保护的不止是月柔,”楚玄睨了她一眼沉声道,“还有和王殿下,从此刻起,若殿下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爹爹——”楚岳涵又尴尬又着急,却无可奈何,看向江越,只见他面上黯然之色一闪即逝,含笑安慰,“保护殿下和公主,责任重大,千万小心!”
折腾许久,终于可以回家去。
大清早的建康城还算安静,画阁朱楼灯影已熄,满街飘着早点的味道。
走着走着,楚岳涵怨念地止住脚步,抱着双臂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越诧异,回身在她面前蹲下,“怎么不走了?”
“好饿,走不动了!”楚岳涵扁着嘴,满脸委屈。
江越好笑地摸摸她的头,背转过去,“上来吧!”
他背着她,走的不快,却很安稳。
楚岳涵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想了半晌缓缓道:“昨晚上听和王殿下讲了一夜的故事,关于先帝陛下和太后娘娘。师兄,世人所求,多逃不过封王拜相,一朝权倾天下,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江越听罢好笑道:“我自幼长的山野间,不知何为富贵,更不知何为王侯将相。如果可以选择,只希望能带着涵儿远离红尘俗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过一辈子!”
背上的女孩低笑了两声,将他抱紧,侧脸贴着他的脊背摇着头蹭了几蹭。
因昨晚彻夜未眠,到家之后,沐浴过便躺在床上美美睡了一觉。
醒时黄昏夜雨,芭蕉不展丁香结,颇感一丝沁冷与凄凉,遂下床去寻江越。
天色极阴沉,没走多远,瞧见父亲和江越并肩站在花影长廊上。
正待上前,忽听江越道:“师父是说涵儿的娘亲一直都活着?”
楚岳涵顿如五雷轰顶,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默了半晌,才听楚玄缓缓道:“当年涵儿的娘与风灵儿皆出身于巫山门,她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