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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东北角的那座后山没有名字,小山丘一座,既不连绵巍峨,又不山清水秀,土地贫瘠山石遍布,没法种植庄稼,山势险恶小径曲折,人们也懒得前去放牧,虽然有大名鼎鼎万河之母幽痕河的源头河脉“沧澜河”在其身旁途经,但却少有人肯来这既不沾风雅又扫人兴致的地方坐上一坐。
苏凉的家便在这少有人迹的淮安后山,沧澜河畔。
说是家,其实不过就是个拿几棵枯死老树作骨架搭建起来的小茅草屋,破烂而又简陋,既不能遮风挡雨,也起不到保暖荫凉的作用,冬冷夏热,虫鸟不绝,偶尔来场大风大雨还要担心屋顶被刮跑房子被淹没,实在是鸡肋无用的很。
但苏凉却很心满意足,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
对于一个从五岁起便没了父母,只能凭一己之力在这人心险恶的腌臜世道上摸爬滚打的人来说,能有一间虽称不上温馨但却至少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冻死的栖身之所,已经算是件很值得满足的事情了。
苏凉今年已经十六岁。
这本是一个很美好的年纪,花季雨季,情窦初开,父母的过分疼爱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烦恼,思绪苦乱,憧憬未来,偶尔邻家正值豆蔻年华的青涩少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能让人思想联翩,比自己身强力壮的同龄人一句叫喝也能使人畏缩整晚,漫漫长日,虚度不完。
然而苏凉的十六岁却很不美好。
事实上他的整个一生都是由数不尽的不美好堆砌而成。
他没有未来。
一个在世间底层苦苦挣扎攀爬,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么未来?
自从十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那场毫无缘由便陡然而至的天灾人祸害的家破人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了未来。
他已流亡天下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他一直穿行流浪于天下各处,他所见到的经历的,都是那些从来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阴暗角落里的腌臜肮脏。
到过仆勾边境,远远瞧见过仆勾号称百万的蛮夷大军如何屠村放火烧杀劫掠。
去过陈留郢都,亲身经历了陈留都城盛世浮华下的阴险龌龊,亲手埋葬了许多身边同伴的尸首跟野心。
流浪到唐庭时,只是因为偷偷摸了摸挂在街边剑庐里的精钢长剑,便险些被砍掉一条臂膀。
舍卫佛国,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兜兜转转,苏凉最终又回到大幽帝国。
栽赃陷害、卖主求荣、杀妻弃子、烹儿入腹,等等等等,所有世间能见到的阴险勾当在他眼里早已如同家常便饭。
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污秽不堪的吃人世道里竭力自保,不过是在还没有能力自保时将卑微与恭敬刻进骨子里,把怯懦与下贱摆在面皮上,不过是在被人冷眼、唾骂、殴打、踩在脚下时还要露出恭维的笑脸罢了。
上等人欺他辱他轻他贱他,下等人恶他谤他笑他骂他。
逆来皆要顺受。
谁让这狗屁的不堪世道里,畜生多如川,人命比草贱,而像苏凉这样被贼老天作弄的仰面朝天了的乌龟王八,最是难翻身。
时至今日,苏凉仍旧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只不过于他看来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夜晚。
春雨初降,微风和煦,刚刚懂事识字的自己缩在母亲温暖舒适的怀里,听她唱着那首哼了无数遍仍旧听不腻的睡前歌谣,笑闹着不肯安眠,而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望着窗外的春雨诗兴大发,吟着一首自己当时还听不懂的七言绝句,然后被母亲笑骂着说他打扰了自己的入眠,老实本分又温文儒雅的父亲一边笑着向母亲赔礼道歉,一边逗弄着母亲怀中的自己扮着鬼脸。
然后自己见到的便是那一抹刀光。
那一抹沾满淋漓鲜血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刀光,那一抹破门而入将父亲砍翻在地后又奔着母亲怀中还是稚童的自己来的刀光,那一抹被母亲反身替自己承受后奔跑到院中将自己丢进粪池才侥幸逃过的刀光。
那一抹他发誓一定要将其毁灭的刀光。
他找了整整十一年的刀光。
为了这一抹刀光,他在十一年的流亡生涯中无所不用其极的向上爬攀,不惜俯身为奴,不惜杀人越货,不惜反目成仇,不惜脚踩尸骨。
直到他在淮安城碰见那个男人。
那个与自己父亲有着相同气质的男人。
温文儒雅,中正醇和,脸上总是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在沧澜河里发现身受重伤的自己后不管不顾跳进河里把自己打捞上来,悉心照料,直至痊愈,在发现自己有着一颗血腥暴躁的心之后出言安抚,谆谆劝导。
只可惜那个男人在和自己相处了一年后便微笑离世,只留给自己一间茅草屋,一个没有墓碑的矮小坟窨,和一条样貌出奇古怪的鲤鱼。
低头望了望怀中跳出江面足足半柱香时间仍旧活蹦乱跳的古怪鲤鱼,苏凉感受着身上的阵阵清凉酥麻——那是芸姨方才在店里替自己涂抹的跌打药水。
“芸姨想来是喜欢他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每次他的忌日都会偷偷跑上山去祭奠他,更不会把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拿出来办个酒肆却只不过是为了收留我”,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古怪鲤鱼的鱼尾,惹来怀中鲤鱼一阵扑腾,苏凉露出个灿烂笑脸道:“有时候躲在远处看芸姨和坟窨里的他说话,真觉得就这样安安稳稳待在淮安城里找个婆娘过日子也挺好。”
突然呆住,苏凉望着身前缓缓流过的沧澜河水,脸上的灿烂笑容慢慢凝固,而后阴沉,伸手,将怀中鲤鱼抛入河中,望着远处夕阳下腥红一片宛如血城的淮安城,不知是向自己还是向河中徘徊游荡不肯离去的古怪鲤鱼低喃一句:“只是我不能啊。”
低下身,掏出那柄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剔骨刀,苏凉伸手在身前一块嵌在河畔的潮湿巨石上凝重而又凶狠的缓缓刻下两行字。
天子。
圣城。
“我还是不懂离世时你嘴角的那个古怪笑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望着这两行字呆愣片刻,早已将这四个字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苏凉站起身,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离开,步入草庐。
猩红夕阳下,沧澜河中潮起潮落,浑浊河水不断拍打着岸边的幽绿崖石。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河畔,一定会惊异的发现,每当潮水落下露出岸边崖石时,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崖石上便会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夕阳的照射下,如同是用鲜血篆写而成。
如果那个人再定睛细看,一定会发现这些密麻字迹所写的是完全相同的四个字。
太子。
圣城。
……